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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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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第1页)

“本来佛门不许下棋,也不会有棋。”智凡解释,“但我原来所在的华严寺的住持玉海长老,出家前是一个真正的围棋高手,虽剃度多年,始终忘不掉棋子。后来他当了住持,便公开允许下棋,只不过不让香客看到便是了。华严寺在南岳山上,一年到头又冷清又单调,自从允许下棋后寺院有了生气,僧众们再也不觉得日子难得打发了,同时也出了好几个围棋能手。不瞒你说,小僧别的不行,但在下棋这桩事上,却数度忝居鳌头。”

说罢,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愈发要跟你下几局了。”杨度好胜之心顿起,催道,“把棋子找出来吧!”智凡从书柜里摸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木盒来,又找出一张布满方格的棋枰。杨度赶紧打开木盒,铺平棋枰。

“莫着急!”智凡走到门边,把门关好,插上闩,然后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大肚小坛子来,找了两只瓷杯。他打开用泥封死的坛子盖,一股浓烈的酒香立刻弥漫着僧舍。

杨度惊道:“这是酒!”

“小声点!”智凡指了指嘴巴。他将两只瓷杯倒满,说,“先干了这一杯。等下,谁赢了谁喝酒,赢一局,喝两杯。”

“行!”自进密印寺来,杨度还没喝过酒,今夜见了这一坛酒,如何不欢喜!他决心拿出全部本事来,一定要局局皆赢,喝它个一醉方休。

黑白两方分好后,智凡说了声“请”,执黑的杨度便以客位先按下一子,执白的智凡也跟着将一子布定。杨度反应快捷,出子时从不多加思考,对方一子才落枰,他的子便下来了。智凡却相反,每动一子都要考虑再三。于是两人下起来,一方悠闲自在,一方常皱眉沉思。半个时辰后,局势逐渐明朗了。杨度喜形于色,智凡努力挽救败局,终于无计可施,承认输了。杨度不待智凡开口,抓起坛子就倒酒,一口将酒喝完,又倒了一杯放在旁边。

第二局开始了,杨度以赢家身份又先开子,智凡跟上。两个人你来我往,一子接一子。杨度依然出兵神速,智凡则比上局出手快一些了。不到半个时辰,局势又明朗了。这回却是杨度处于不利。他不甘心失败,使出浑身解数来,但回天无术,只得悻悻撒手。智凡笑着喝了两杯酒。

第三局,杨度憋着一口气,一上来便气势凌厉,企图先发制人,但智凡似乎早已窥破他的阴谋,处处预防。杨度计谋使尽不能奏效,很快便又丢了一局。

“三打两胜,你认输了吧!”智凡笑着说。

“再来一局!”杨度不甘心。

“好!”智凡将棋子分好,“再下一局吧,你先下子。”

这次杨度再不敢小觑了,每出一子,都认认真真地思考,下得比前三局慢多了。相反,智凡却早已成竹在胸,举重若轻,子下得越来越快,两人恰好来个互换。下到一半,杨度便感到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了。他绞尽脑汁,步步设防,苟延残喘了几分钟,终于无可奈何地举起了白旗。

“你的本事比我高!”杨度心悦诚服地说,“可惜你身为佛门弟子,不能张扬,不然的话,凭着你的棋艺便可名扬天下。”

杨度一向对棋艺自视甚高。东洲书院高手云集,在全国士林中颇有名望,杨度又是东洲棋坛的盟主,他常常自诩为围棋国手,今夜智凡不仅赢了他,而且赢得轻松,赢得他无话可说,他不得不从心底里发出钦佩。

智凡迅速地收起棋子,把它依旧放到书柜里,淡淡地对杨度说:“我有十年不下了。”

“十年不下了还有这样的本事!”杨度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不下呢?”

“我后来渐渐领悟到,下棋乐,不如观棋更乐,因而在十年前便洗手不下了,但在华严寺时,每晚上必观看师兄弟们的对弈,在观棋之中得到了真正的乐趣。”

杨度很有兴致地听智凡讲,一边又偷偷地倒了一杯酒。智凡发觉了,笑着把坛子抱过来,将泥重新封好,说:“不能让你喝了。喝醉了,会把我的私货暴露。”

杨度笑道:“这一坛子酒醉不了我。”

“莫说大话,这酒后劲足。”说着把坛子塞进床底下,然后再盘腿坐到床上,桌上仍摆着两个茶碗,一如往常,方才的烈酒凶斗,仿佛从未发生过似的。

“后来,我有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了明人顾云美为友人作的《 看弈轩记 》,才知道观棋之乐胜过弈棋,并非我的独家发现,古人早就体会到了。这篇文章你读过吗?”

“没有。”杨度摇了摇头。

“我背两段给你听听。”昏黄的灯火下,密印寺的知客僧情绪投入地背诵着,那声音抑扬顿挫,字字清晰,“余尝读韦昭《 博弈论 》曰:当其临局交争,雌雄未决,聚精锐意,神疲体倦,虽有太牢之享,韶夏之乐,不暇存也。则弈者拙而看弈者休矣。至或徙棋易行,廉耻之意弛而忿戾之色发,则弈者辱而看弈者奉也。胜敌无封爵之赏,获地无兼土之实,则弈者愚而看弈者智也。以变诈为务,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杀为名,非仁者之意也,则弈者谲而看弈者正也。”

智凡不再背下去了,叹了一口气说:“‘清簟疏雨看弈棋’,此中自有真乐趣,何苦舍休、奉、智、正者不为,而要去做拙、辱、愚、谲者呢?”

入冬的冷风从大沩山坳里穿过来,吹破了陈旧的窗棂纸。灯火晃动得很厉害,似乎就要熄灭了。夜色深沉。杨度很能体会智凡的心态,但他不想做智凡一类的人。他要做一名进取的弈棋者,要去追求胜利者的荣耀。他起身告辞,走到门槛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智凡:“你们寺里的僧众都住在院子里吗?院墙外还有没有僧人居住?”

“所有的僧众都住在寺院里,只有枫树坳里住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