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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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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部分(第1页)

三年,顶多五年。载泽白了杨度一眼说,九年预备期,这是老佛爷提出的,谁能反对?你就这样去列吧!说罢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劳乃宣和杨度只好告辞。

杨度一肚子立宪热情再次遭到冷遇,心里颇不是味道。他一面与南方各省的立宪组织联系,希望他们采取行动,促使朝廷下真决心实行宪政,同时也开始思考九年预备立宪的逐年安排。

日子过得清闲舒适。宽敞的四合院,的确如袁克定所说的,越来越显得冷清,他因此常常想起家乡的母亲、弟妹和妻儿。在缕缕不绝的思念中,更有一种特别浓烈的情思时常缠绕他的心,那就是对千惠子的怀念。

还是在刚回国的那几天里,他便充满激情地给千惠子寄去了一封长长的信。从那以后,他天天焦急地盼望着她的回信,终于在来京前夕,湘潭恒发商号给他转一来了横滨的回信。但回信不是千惠子本人写的,是她母亲的代复。美津子在信上告诉他,千惠子已由表兄陪同赴美国求学去了,学商业管理,以便今后管理滕原家族庞大的商务。至于在美国哪所学校读书,何时毕业回国,信上一概未说。杨度心里甚是惦念。他知道千惠子也一定在惦念自己,但彼此的思恋却无法找到一只青鸟传递。他于是将千惠子所送的那把日本七星刀悬挂在书房壁上,不时把它取下摩掌着,思绪便又回到遥远的东瀛列岛,回到逝去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里。

一天,夏寿田来访,二人畅谈往事,十分愉快。午贻问他还记不记得戊戌年游江亭题《百字令》的事,这句话,立时唤起了埋藏在杨度心中多年的一个甜蜜的记忆。静竹,那位美丽多情而又可怜的姑娘,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他恨恨地责备自己:这几年来怎么能把她给忘记了!静竹为思念我而死,我既已来到北京,怎么可以不去凭吊她呢?他努力回忆当年亦竹讲的话,隐隐约约地记得静竹死后埋在西山。但西山的范围那样大,静竹的身份又那样低,一堆小小的荒冢,何处去寻找呢?

不,要去寻找!哪怕是踏遍西山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是拚上一个月两个月的辛苦,他也要去寻找,就像那年走遍北京城的街头巷尾去寻觅静竹的倩影一样。杨度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一定可以找到静竹的长眠之处!

他决定到西山去住一段时期,为此特为雇请一个老头子代他看家。老头子姓何,六十多岁了,京师人,青壮年时是个赶大车的能手,运过粮食布匹金银财宝,也走私过鸦片毒品火药洋枪。老头子一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认得几个字,为人豪爽讲义气。一个独生女儿十多年前跟着姑爷去了东北,前年老伴过世了,姑爷接他去东北他不去,他喜欢京师人熟地熟。杨度认为此人是个极理想的看门人,便用双倍的工钱把他从别处硬拉了来。何老头行三,杨度叫他何三爷。何三爷见杨度爽快大方,又一个人住,日常事务简单,也满心欢喜。

杨度在西山脚下找了一间小旅店住下。天气很冷,西山的风更比城里的风尖冷刺骨。杨度全然不顾,每天一清早出去,日头落山时才回来,一道道山谷,一片片山坡去寻找。尤其是那些荒凉野芜的乱葬堆子,他看得更为仔细。脸被北风吹裂了皮,手被枯草划出了血,整整半个月过去了,一无所获。但他痴心不改,无怨无悔,他还要继续找下去,直到把广袤的西山全部搜索一遍为止。

又是一个上午过去了,杨度苦寻苦问,毫无收获。中午他来到路边一家小伙铺吃饭。

小伙铺生意清淡,三张已变黑的木桌有两张空着,靠里边的 一张桌旁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面前摆着四个窝窝头,两碟小菜,手里端着一小杯白酒在一个人慢慢地喝,身边有一个旧柳条筐,筐子里有些小树小草,看样子是个挖药材的人。

杨度在一张空桌边坐下,店老板立即过来,满面春风地问要什么。杨度点了一盘卤牛肉,一盘豆腐干,一盘炒肉丝,再加三两白酒。一瞬间工夫,酒菜都齐备了,杨度独自吃起来。

小伙铺很清静。一会儿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当家的,你说现在什么奇事没有!一个小户人家女孩子,被朝廷里大官的公子看上了,下千金聘礼要娶她,她却不嫁。这事奇不奇?”

杨度扭过脸去,只见厨房门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正面对着店老板说话。听口气,是店老板的婆娘。

“真的吗?这事是奇了!”店老板说着,将铁烟锅死劲地往灶头上磕,发出很响的声音。“你说的是哪家的女孩子?”

“就是东王庄住的那两姊妹。”

“聘的是姐姐还是妹妹?”

“这还要问!”老板娘尖刻地说,“姐姐都二十七八岁了,又瘫在床,谁要?当然是妹妹,又年轻又漂亮,才会被宫少爷看中,下那重的聘礼。”

“姐姐原来瘫了,难怪很久没有见到了。”店老板大悟似的,又问,“官少爷是哪家的?”

“听说是军机处袁大人的二公子。”

杨度一听“袁大人”三字,忙停下筷子。袁大人的二公子,不就是袁克文吗?一个月前,克定带来二弟克文来过槐安胡同。克文长得白白净净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玳瑁眼镜,人极潇洒,谈起话来上下古今、诗词歌赋什么都懂。杨度很喜欢他。心里想,这个姑娘怎么回事,袁二公子都不嫁,这天底下她要嫁什么人?

“听说袁二公子很放荡,姐姐也不同意妹妹嫁给他。”

“那个姐姐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一时记不起了。”

“叫静竹。”

静竹!杨度突然像被谁刺了一剑似的,几乎要从凳子上跌下来。静竹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活着?很快他平静下来。“静竹”这个名字并不冷僻,别的女孩子也有可能用。杨度依旧吃饭。

吃完饭后他想:找了半个月静竹的坟墓没有找到,现在遇到一个活的静竹,就冲着她叫这个名字,去看看她也好,何况她的妹妹连袁克文都不愿意嫁,必定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结识结识也值得。

“老板,请问刚才你们说的那两姐妹住在哪?”

“就住在东王庄。怎么,想见见她们?”老板娘挤眉弄眼地抢着回答。“向东走不到五里地就是了。”

杨度谢过店家,出店向东走去。走不多远,果然有一个小村庄。一个老头子反穿一件羊毛大擎,赶着五六只羊在前面慢腾腾地走着。杨度快步追上前去。

“老大爷,这里叫东王庄吗?”

“是的,是的。”老头子满脸深刻的皱纹里露出和善的笑容。

“这里是不是住着一户人家,姐姐叫静竹?”

“是的,是的。你找她们?”

杨度点点头。

“跟我来吧!”

老头子把杨度领到一间旧青砖瓦房面前,手指敲打着窗棂说:“闺女,有客人来找你们了。”

“刘大爷,什么样的客人?”屋子里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个爷们,说是城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