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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月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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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第1页)

何贵雷把娘身子给抹了,又穿好寿衣,才找了条黑裤子,剪一节裤管套胳膊上,出了门,见人就单膝跪地,抱人长辈的裤腿哭。三和巷里,都是好几十年的邻居,没准两百年前都还沾亲带故着。何奶奶一死,亲戚邻居都自发过来帮忙,到中午灵堂就搭了起来。看这一家孤苦伶仃只剩一个活人在,还是个哭废了的人,何家一位大伯可怜、叹气,自作主张给看守所打了个电话。都这时候了,阿峰还不回来拜一拜?

公家的事情可不是电话里就会有答复的。从看守所到派出所再绕回看守所,总算同意让人奔丧了。下午五点,一位民警拿了批准条,把何玉峰叫出监仓:“你家里打电话来,你奶奶死了。”

何玉峰抬起头,“啊”了声,好像很意外,其实也不那么意外。到这里,他才知道秃鹰其实还挺好,每次教训他们也就是点皮肉之苦。在这里头,人一定要老实,要配合,不能有一点野性子。

民警让他看条:“你家人提出申请,所里给你两天假。”

没有戴手铐,也没有民警押着。民警说:“今天回去,后天六点前准时回来。记住,你的案子还没判,啥也说不准。要是敢逃,那就肯定重了。你才十七岁,别拿自己的前程做赌注。你们学校的谢校长和李主任可是签了担保书的。”

何玉峰换下了囚服,穿他进来时带的单衣。一出门,外头呼哧呼哧的冷。看守所门前是个光秃秃的广场,风呜呜的刮过来。何玉峰没想他一出来就是冬天了。他回头心想,靠,我可不可以拒绝,不回去奔丧了?

人的感受是个很奇怪奥妙的东西。平时没宅惯的人,在家里多宅个天,出门时看见的人事,都觉得会有些新奇的变化。何玉峰在里头呆了五十天了,就算是个不太好的地方,他也习惯了。

刚开始进去时,他白天黑夜的睡,想要把这两年晚上缺的觉都给补回来。可睡了七八天后,醒了,彻底的醒了,连晚上也睡不着了,于是就白天黑夜的对着掉墙皮的天花发呆。他有饭吃有囚衣穿有床睡,除了发呆就无事可做了。

现在要离开了,当时只是暂时的回到人群中去,他内心其实是抗拒的。五十多天,够一个想要认命的孩子,心安理得接受他剩下来的人生,那是里头的,不是外头的。

他习惯里头了,就开始对外头陌生。偏偏他习惯了,又给他有自由了,还借以这自由来束缚他。何玉峰真怕自己管不住那念头,然后拼命的逃。

可不见抚养他多年的奶奶一面,送她上山,说得过去吗?

何玉峰打了个喷嚏,拽紧衣服朝右走了两百米,搭公交车回和成村去。老远老远,他就看见屋子门上扎了一圈的松条纸花。走到门前,正好亲戚吊唁出来,看见他,手绢捂着嘴,眼眶泛红:“阿峰,奶奶死了,快进去拜拜。”

死了就死了,何玉峰没有多悲伤。他觉得他们的悲伤都是假的,是做戏。这里的人都爱做戏给人看。他觉得,奶奶死得挺好的,她解脱了,不用熬这个冷酷的冬天,也不要再受儿子的气,更不要再受孙子的累。这不值得高兴嘛!

他接过戴孝的白布捆在自己身上,灵堂下跪好。对面何贵雷哭得有气无力,但一直没断,有人进来,他吸口气就吊上去了。人给遗像鞠几个躬,照例要安慰下家属,看何贵雷那怂样,大家都安慰他去了,顺便吊唁礼金就塞他手上了。

本来做丧事是有账房的。可何贵雷是信不过任何人的,他的钱被拽在人手里,没给人摸一把去,也会有多少花多少。他今天哭这么卖力,就是想,没准看在这快要哭死了的份上,人多点礼金。

何玉峰看不下眼,但这也不是打人的日子。他被剃了光头,头垂着,特别没精神,就真像刚从牢里放出来的。

他其实挺落寞的,不是为了奶奶,而是为了自己。在看守所里度过十七岁生日的他,人生中第一个非常具体的目标,就是要给奶奶挣够棺材钱。他实现了,也许奶奶没法像她想象中那么体面的下葬,但也不至于被子孙两人裹一席子刨个坑埋了就成。余下来呢,他大概要坐三年或五年牢,出来二十来岁,没有书念了,又有犯罪前科,最好离开玉河县,去广东哪个电子厂打工。

飘飘说以后要去大城市里工作,还要到处旅游,大熊说要去市里开一家武馆。他们的梦想还有拼命的劲,只有他的心里,还挺苍凉的呢。

丧事却一点都不苍凉。

何玉峰吃完晚饭,夜歌班子就来搭台演戏了。在玉河县里,夜歌是很考验一场丧事水准的,戏唱得越好越长,看戏的人越多,笑得越大声,就说明这家子孙孝顺,办得不错。这是规矩,所以就算何贵雷再怎么捂钱包,这个少不了。

夜歌就是个大杂烩,什么都能搞一下:年轻人喜欢的谢霆锋阿杜周杰伦,老年人的日落西山红霞飞。当然歌曲还不是重头戏,重头是演戏,一群半吊子演员,穿颜色花俏的古装戏服,唱各种古今乱炖戏。也不用担心时间不够,夜歌顾名思义,一般都要唱到深夜里。顾客就是上帝,给钱多,唱到太阳起来,夜歌唱成白歌都没关系。

何家给钱吝啬,唱到十一点也就够了。

难得有现场真人版的娱乐节目,想来看的人都来看了。连何贵雷都搬了条凳子选了个有利位置。台上的这么卖力,台下的每个人很开心,擦掉了下午的眼泪。笑声穿透了三和巷的每一扇门每一堵墙,和每个人发生了联系。就是唯独和屋子里那个供着的死人,没得半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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