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席慕容诗集全集
登录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2部分(第3页)

〃我三十年前第一次走出校门来教书就是在这个学校,面对着和你们一样年龄的小朋友,所以,今天看到你们,就好像又回到三十年前一样……〃

他对小朋友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和地平常少事公办甚至有点盛气凌人的语调完全不一样,站在礼堂的后面,我不禁动容。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较为软弱的一点吧,面对着和三十年前一样的天真纯洁的小面孔,再刚硬的人也不由得要变成极为温柔的吧,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要妒忌他呢?经过了这样悠长的岁月,还能回来细数他少年时的脉络,还有同样的山,同样的树,同样的校舍,同样的操场,甚至差不多同样的小小面孔来迎接他,他的幸福真是难以衡量的了!

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妒忌他呢?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首歌。

我说不出它的名字,我也唱不全它的曲调,可是,我知道它在哪里,在我心里最深最柔软的一个角落,每当月亮特别清朗的晚上,风沙特别大的黄昏,或者走过一条山路的转角,走过一片开满了野花的广阔原野,或者在刚亮起灯来的城市里,在火车慢慢驶开的月台上;在一个特定的刹那,一种似曾相识的忧伤就会袭进我的心中,而那个缓慢却又熟悉的曲调就会准时出现,我就知道,那是我的歌——一首只属于流浪者的歌。

我并不怨怪我的父母,我也不怨怪我的国家,可是,命运给我的,是多么奇怪的一种安排啊!我有一个很美丽的汉文名字,可是,那其实是我的蒙文名字的译音而已,我有一个更美丽的蒙文名字,可是却从来没有机会用它。我会说国语、广东话、英文和法文,我可以很流利地说、甚至唱,可是我却不能用蒙古话唱完一首歌,我熟读很多国家的历史,我走过很多国家的城市,我甚至去了印度和尼泊尔,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我的故乡。

察哈尔盟明安旗,一个多遥远的地方!父亲说:明安在蒙文里的意思是指一千只羊,就是说那是一个很富裕的地方,那里羊多,草又肥美。

而今夜,在灯下,我实在忍不住要揣想,如果我能在一块广阔而肥美的草原上出生长大,今天的我,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了呢?

在我的心里,会不会有一首不一样的歌了呢?还是说,我也许会和那些在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一样,觉得日子太单调、生活太平凡,因而对外面的一切有了无法抑止的激情,甚至在梦里也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个永远的流浪者呢?

梦与现实,到底哪一样能够令人满意呢?

汗诺日美丽之湖

在夏日正午的街边,我慢慢寻找属于我的童年。

香港是一个充满了变化与变动的岛屿。在这三十年间,我回来过几次,眼看着一次又一次不同的面貌。奇怪的是,我童年居住过的这一个地区,却总是保持原状。

一切依旧保持原状,象是随时在等待着我的探访。

曾经住过五年多的家还在那个斜坡上,我站在对面马路上看过去,整条街只给人一种灰旧破败的感觉,就算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也带着冷冷的灰青色调,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关系吧,我对自己说,谁会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出门呢?

可是,在我的童年里,这条街是鲜活的,充满了声音与气味、色彩与光泽。我和妹妹会在街角的凉茶店乖乖站着喝完一碗凉茶,就为了等凉茶之后的那一颗陈皮梅。装凉茶的大壶总是擦得光亮亮的,陈皮梅总是又酸又甜,小心含在嘴里可以吃很久很久。

在夏日正午的街边,我急急地拆开信来。

信是挂号信,刚才出门的时候收到的,原来应该等到回家之后再看,但是封上寄信者的签名让我猜到了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因此忍不住一面走一面拆信,然后就在一无遮阴的人行道上站住了。

〃——一点四十分起程,沿途无限草原,由远而近出现名曰汗诺日的美丽之湖,(汗诺日蒙语,皇帝之湖)。周围占地约四华里,湖水清湛断定为一淡水湖。湖上万千水鸟群栖群飞,牛群悠然饮水湖边,美景当前,不胜依恋。〃

信是乌尼吾尔塔叔叔寄来的,信里另外附寄的一份资料是他在多年前翻译的〃蒙古高原调查记〃书中的几页,这本书是更早更早以前由日本的一个学术调查团体所写下来的记录。

在上一次的同乡聚会里,乌尼吾尔塔叔叔就说过他要把这一部分的内容影印了寄给我,在这封信里,叔叔说:

〃现就书中有关贵府部分资料、复印一份寄上。按呢总管全名为呢玛鄂索尔,亦即是您的伯父。又乌蓝和硕村、呢总官邸,就是您席府的——老家。

此书现存蒙藏委员会研究阅览室,资料虽极有限,但此时此地得来亦属不易……〃

这次在香港停留了五天,一直在朋友热情招待里,最后一天,飞机在下午四点起飞,朋友说上午任我自由活动,他们会在下午两点准时来接我去机场。

这一天我在早上十点才起来,原来还是懒懒地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的人,忽然想去看一眼以前的小学、看一眼以前的家,念头一出现,人马上就醒过来了。

十点半钟刚过,我已经搭上往湾仔方向的地铁了。上次来香港,虽说也去了旧家一趟,却是拜望住在那里的朋友,人又多,匆匆来去,根本没想到向窗外望一望。

再上一次,就是出国去欧洲读书那一次的路过了。

在湾仔那一站下了车,从修顿球场的那个出口走了出来,我不得不用手指来帮忙计算岁月,算一算,上次走过修顿球场去找小时候的学校是二十多岁出头的人,这一次沿着旧路走过去的我早已经过了四十了。

那么,下一次再来,该有多少岁了呢?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罩下来,没带伞的我慢慢沿着旧日的街道往我的昔时走了过去。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罩下来,民生东路上充满了车声与灰尘,我就站在街边翻读着我那从来没有见过的故乡。

汗诺日美丽之湖,是靠近家园的第一站,第一处标识,第一个进到心里面去的名字。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