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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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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1页)

年,骆老师的气也就消了。

就算那天我大伯找到我爹,我想我爹也不会帮他去骆老师那里求情,他正生气呢——因为我六哥跟那么多人说了我吃我娘奶的事,我觉得再没脸面去学校了,坚决不去读书。我爹先是许诺说,只要我肯去读书,就带我去爱城玩,然后又许诺了糖果,最后还拿出了一把镍币,但我就是不愿意。我爹生气了,要动粗,我娘制止了他,说,娃娃还小,骆老师收他的时候就挺为难的,等他再大一岁去读吧。

等到我再次进入校门时,还和我六哥同班,只是教我们的不是骆老师,而是一个从爱城来的漂亮的女老师。女老师姓啥我忘记了,但是她那天哭泣的样子,令我记忆深刻,因为在我们秦村,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会哭得那么斯文,那么楚楚动人。

乡村恶少 8(1)

我六哥没去读书的这一年,在家里闯下了许多惊心动魄的祸事。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他把那头远近有名的大牯牛整死了。

大牯牛是我三叔从爱城弄回来的。

我三叔是个高中毕业生。我大伯、我爹、我三叔,他们一共三兄弟。听我爹说,他们的爹娘死得很早,都是害病死的,死的时候,我三叔才三岁,是我大伯拖着他们长大的。我爹说,那时候有人向我大伯建议,要他把我三叔送人,但是我大伯没答应,在我爹的协助下,他们共同将我三叔带大成人,并供养上了高中,成为秦村当时最有文化的人。

好多年后的一个春节,我与我爹一起在老家喝酒,谈起我们的家族史——那时候我爹正竭力要求我去探寻一下我们的根源:我们究竟是哪里人,我们的祖先究竟是哪的……我爹可能是酒喝得多了点的缘故,也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原因,他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在说到我死去的三叔时,他不住地叹息,流泪。他说,儿啊,如果站在尊重历史的角度,我是应该被唾弃的,我的行为,违背了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准则。我深为我爹这样说和这样遣词造句地说话感到惊讶,我看着他。我爹又说到我大伯,说,你大伯是这天下最好的兄长,那件事情他竟然这辈子从来就没跟人说起过,就算两人闹矛盾,他也没说过,没跟你娘说,没跟你大伯娘说……如果说了,你娘肯定不会嫁给我,我在这个村子里也肯定待不下去,没人瞧得起我。想起你大伯,我就心酸心疼,一阵一阵地,揪巴揪巴地疼啊,他生前我实在对他太不好了。我递了纸巾给我爹,我爹接过擦了眼泪,接着说,我应该忏悔,有时候一想起那件事,我就羞愧得想死,越是到了年老的时候,就越加感觉到自己罪孽深重。我担心起来,但是不敢追问。我爹说,当年他差点将我三叔以几个饼子的价码卖了。

我爹说,那时候他们三兄弟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到处流浪,我大伯会敲莲花落,他会唱“十八摸”,两人就带着我三叔在土镇讨口。但那时候的人都穷,而且还都忙,谁会听他们的?即便听了,也没啥东西给他们,顶多是两口洗碗水。我爹熬不住了,跟我大伯说,我们把老三送人吧,要不然,我们仨都得饿的饿死,拖的拖死。我大伯不干,说要死一起死。有一天,三个人饿得在街上昏昏沉沉地走,有个人叫住我大伯和我爹,指着我三叔问他们,愿意不愿意把这个娃娃给他,如果他们愿意,就给十个烧饼。我爹一听,高兴万分,跟我大伯说,卖了吧,十个烧饼呢。但是我大伯不干,说就是一千个烧饼也不干。我爹晓得跟我大伯硬拧不过,就撒谎说他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央求我大伯给他弄点水来喝。我大伯就将我三叔交给他牵着,自己拿着个破碗去找水。等到水找回来,我爹和我三叔都不见了。我大伯急得啊,以为他们被人拐跑了,急得都要撞墙死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我爹,我爹啃着烧饼,正往回走呢。

后来我大伯找到那户拿烧饼换我三叔的人家,跟人家磕头作揖,说尽了好话,才把我三叔要回来。几天后,他们被政府收容,送到秦村,在秦村安家落户,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末后我爹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说,落叶归根,到了他这个年纪,老是想晓得从何而来,父母是谁,祖先是谁……

说到这里,我爹的眼泪又出来了,但是很快被他揩了。他平静了一下情绪,说,你不是写书的吗?你一定要去找找,找找我们的根,然后好好写写我们家的事,尤其是你大伯,你一定要好好写写他,要饱蘸浓墨,让你大伯的光辉形象永远屹立在我们的家族史上。然后你再好好写写你三叔,你三叔啊……没有你三叔,我们这个大家庭,就都完了,完了啊!

在我爹的话语里,他把我三叔形容成春蚕和蜡烛,说他为了照亮别人不惜毁灭自己。

照古言的话,你三叔是人中龙啊!可惜可叹啊!我爹的眼泪又滚落出来。

我三叔本来还可以继续上学深造的,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就回了家。我三叔回家后,在村里得到重用,照我爹的话说,如果他不到食品厂去,秦村的村长之位非他莫属,咋样也轮不到他郑三炮。那时候我三叔在秦村搞了一片试验田,搞起来优良品种繁育,还有土壤改良。有一天他跟老村长说,我们秦村牛养得多,但是品种不好,得从外面引进一头牯牛,和那些母牛配种,这样用不了多少年,我们秦村就全都是优良品种的耕牛了。老村长听信了这个年轻人的建议,和他一起去了爱城,几天过后,牵回了一头壮实得像是一堵墙的大牯牛。

乡村恶少 8(2)

大牯牛是全村男人最羡慕的对象,因为它不拉磨,不耕田,主要任务就是干那快活事。郑三炮跟老村长建议说,这样不好,还是应该让它耕地,如果老子都不会耕地,生养出来的儿子又咋会呢?老村长一听,觉得在理。我三叔没办法,晓得跟他们说啥都是屁事,就用黄荆条教会了它耕地耙田。后来我三叔察觉到自己总是被郑三炮搞鬼,晓得跟这人斗没意思,恰好遇着爱城食品厂招工,就去了,在屠宰场当了主刀。

我三叔离开秦村后不久,郑三炮的一个妹夫调到了土镇,在他的干预下,老村长无可奈何,只好退位,郑三炮成了秦村最有势力的人。

我三叔在秦村的时候,大牯牛一直是他在照料,他走后,大牯牛就被郑三炮安排给了他的一个亲戚。因为大牯牛除了耕田耙地,业余时间还要配种,所以它的待遇是其他牛没办法比较的。我三叔在秦村的时候,给大牯牛定下的待遇是每月五斤大米,五斤大豆,二十斤糠皮,配一次种,加五个鸡蛋。大家都以为我三叔走了郑三炮会降低大牯牛的待遇,谁晓得非但没有降低,反而高了,高了两倍。其实大家都心里清楚,大牯牛的那些待遇,都被郑三炮安排给他那亲戚享用了。

我六哥不读书了,总得找点事情做。郑三炮主动上门了,说让我六哥帮忙放那头大牯牛,因为他的那个亲戚摔断了腿。我大伯不相信这样的美差会落到自家头上,有些半信半疑。但是看着郑三炮一脸真诚,不像是开玩笑。郑三炮说,每月除了供应大牯牛十斤大米,十斤大豆,四十斤糠皮不变,还每年给你家老六记一千二百工分,牛圈的粪每担两分工,一个月除一次粪,三个月结算一次,另外,大牯牛配种一次,加十个鸡蛋。说到这里,郑三炮指着五道河村的方向,叮嘱说,这大牯牛只能配我们秦村的牛,要是发现大牯牛给五道河村的牛配了,就要扣你们的工分,发现一次扣五百分,如果有意纵容的话,还要另外严处!

等郑三炮交代完了,当天上午我大伯就将大牯牛牵了回来,亲自动手砍了些竹子和树木,将原来的牛圈重新修缮、加固,将我六哥住的那间屋子也整修了一下,把我六哥原来睡的大床换了,换成了一张小床,而这张小床,还是那天我爹给他做的——用几根木头和竹棍捆绑起来,在上面铺一张草帘子,看起来非常柔软。我六哥的这张小床被搁置在角落里,但还是因为占了太多空间,以至于可能堆放不了多少草料。我爹建议不要将床放在这屋里,但是我大伯却说如果这样的话,牛要是有个动静,就很难晓得了。就在我爹和我大伯为咋搁置这张小床而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六哥出现在门口,说,你们咋不晓得将这张床吊起来呢?

中午我大伯叫我大伯娘炒两个鸡蛋,叫我三哥去店里打了些酒回来,他要邀请我爹喝酒,一来算是对我爹在上午的帮忙表示感谢,二来算是共享快乐。

我大伯不无得意地说,我算是想清楚了,郑三炮让大牯牛回我们家,是有缘由的。

我爹也为这事情高兴,说,我也晓得。

我大伯端起酒杯,说,好,我们都晓得,我们喝酒。

我爹喝了一口,说,哥咧,这酒是店里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