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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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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部分(第1页)

上的牛羊以及暗藏起来的那些金银珠宝,还有家中的女人,也等于都交了出去。

何五老爷咬咬牙,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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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23(1)

我的曾祖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仅没有疲倦的样子,而且精神还显得特别好。我突然想起那些动辄百万字长篇巨著的作家来,他们孤独地坐在书案前,埋着脑袋,奋笔疾书,夜以继日,经年累月,从不见他们说累和困。他们总是处于高度的兴奋之中,寂寞凄苦的生活半点也影响不了他们的幸福表情。这是因为什么?这是因为他们喜欢叙述这种形式,叙述的快感就像温柔的皮鞭一样轻轻抽打他们,他们被这种快乐紧紧驱赶。

而我曾祖父此刻就被那些陈年旧事的皮鞭轻轻抽打着,叙述让他旧梦重温,重新回到过去的阳光下……通过这些讲述,他等于再活过了一次,依旧是激情无限、忧伤无限……

这个时候,一缕阳光透过头顶一块稍宽的空隙,洒在我曾祖父宽阔的额头上,微微冒汗的额头在阳光下闪着黄金般的光泽。

我说,老祖宗,歇息一下吧,喝点水。

曾祖父点点下巴。我小心地给曾祖父喂了几勺子,他摆摆脑袋,避开我递过去的勺子,孩子似的伸出舌头,将嘴角边的一滴水轻巧地舔了,末了,还冲我笑笑。他慢慢把脑袋靠回到椅子上,低垂下眼帘,目光穿过稀疏的睫毛,温和地看着我,又开始了讲述。

比赛是在那天下午的黄昏举行。早在前两天,安子介就跟屠夫去了距离秦村不远的五道河村一个姓张的家里。这张姓的人家很有钱,养了许多鸭子和猪。这张姓人家很喜欢喝酒,把鸭蛋制成皮蛋是佐酒的好东西,因此就制了许多的皮蛋。但是没想到一天夜里猪拱开圈门,将搁在地上晾硷气的皮蛋吃了个干净。那皮蛋含硷和盐,猪吃进去等于吃了毒药,于是全部死了个干净。这家人之所以请屠夫,是因为屠夫不只会烫死猪,而且还会制作五香肉。由于入秋不久,天气还有点炎热,那死猪肉贱卖了可惜,可是不卖又会臭了,唯一办法就是请来屠夫,帮忙制作成五香肉,搁置在坛子里,存放着慢慢吃。

制造五香肉是屠夫祖传的绝活儿。先用开水将那些肉滚一滚,紧掉肉里的血水,然后将香椿树皮剥下来,扎成小捆儿,放入锅中加水用猛火使劲熬。待那香椿出了味,再将大料、盐巴以及花椒等等密制的香料搁进去,加入肉,使劲熬煮。等到肉熟了,晾干水汽,选新鲜的柏树枝叶,添加上干柴,生出浓烈的烟来,熏上半日,就可以装坛了。装坛的时候,得在坛子底下铺上一层草木灰,草木灰上垫上新鲜的柏树叶儿,树叶上放肉。搁上一层肉后,再用新鲜的柏树叶儿覆盖上,上面铺一层草木灰,灰上垫柏树叶儿……直到装满坛子,盖上盖,在坛沿儿里装上水,这水一年四季不能干。吃的时候随吃随取,香味浓烈,肥美爽口,味道远远胜于新鲜的猪肉。

那张姓人家非常好客,尤其是对于安子介,因为他是何五老爷的干儿子,更是生怕款待得不周到了。安子介给屠夫打了一阵下手,觉得张姓人家的姑娘在一边格外招惹眼睛,就懈怠了下来,和那姑娘说话去了。等到屠夫将五香肉做完,安子介已经得了手。那张姓人家的父母不是糊涂之辈,从两人一来一往的眼神中,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真是又忧又喜。喜的是安子介是威名远扬家财万贯的何五老爷的干儿子,如果联姻,将是富贵齐天。忧的是那安子介如果不认,岂不是空欢喜了一场么?假如祸不单行,那丢在肚子里的东西开出花儿结出个果子来,岂不更是丢了八辈儿的祖宗?

屠夫告别的这顿早饭,张姓人家准备得非常丰盛,将那埋在地下的陈年的好酒也起了出来,一开封,香气醉人。屠夫感觉有些恍惚,觉得这不太合理,自己一个手艺人,何德何能受这般厚待啊!看着屠夫惶恐的样子,安子介在一边窃笑。

吃饭的时候,张姓人家含沙射影开始说起事来。屠夫就是再糊涂,也听出了道道来,暗中直叫苦,一边含含糊糊地点头应是,一边在心里不住地咒骂安子介。安子介却当屁事没有,自顾自地吃那些肉,喝那些酒,不一会儿就满嘴流油,大腹便便,响嗝不断。

肉米 23(2)

两人醉醺醺地往秦村走着,屠夫吃得太撑,没走多远,那屁就开始敲锣似的一路响个不停,逗得安子介哈哈大笑。安子介说,亲爹啊,你吃得这么好,得感谢我呢!要不是我搞了他家闺女,他会给我们那么多肉吃?会取出那么好喝的酒给我们喝?会在走的时候给我们两块大洋?他们那是讨好我们,生怕我不做他家女婿了呢!

屠夫一听,火冒三丈,追过去就要打。

安子介年轻,加上酒没有屠夫喝得多,身子一歪就躲过了。安子介取笑屠夫说,亲爹,你是看着眼红是不是?我娘死了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搞的,一个女人也没上手啊?

屠夫突然不追了,他指着安子介,压低声音骂道,小畜生,你跟我说,你那六干娘、七干娘、八干娘的失踪,是不是和你有关?

安子介看着屠夫,泪水哗啦一声就流淌了出来……

安子介把事情讲完,屠夫在一边气得直哆嗦,他抓住安子介,一阵劈头盖脸的耳光,直打得他两张脸肿得跟五香猪头肉一般。安子介也不躲闪,任由屠夫打,屠夫打得没力气了,抽出杀猪刀来,抵在安子介的脖子上。安子介说,亲爹,你真要杀我就利索点,跟你杀猪样的,手别抖,别让我疼!

屠夫叹息一声,收了刀,颓然坐在地上,望着苍天,号啕大哭起来。

安子介回到秦村的时候,秦村正闹腾得像是翻了天。

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站在两排人,一排是陈司令的兵,一排是秦村的那些枪手,个个都是荷枪实弹,肃穆对峙。

这第一局,咱们来个活靶子。陈司令指了指何五老爷说,你和我来当这个靶子,我手里有两个果子,咱们一人放一个在脑袋上,然后叫咱们选出的神枪手打,打中了果子算赢,没打中么,嘿嘿,就输了。

陈司令选出的神枪手是他的一个副官,此人双眼如同鹰隼,炯炯闪亮,一看就是耍枪的好手。何五老爷选出的,是他的一个亲随,此人先前是个猎手,耍火铳的,据说弹无虚发,后来被何五老爷招为了保镖,背着支长枪,形影相随。

既然陈司令已经提出科目和规则,而且愿意亲身先试,何五老爷自是不好推诿,只得应承。

那陈司令拿着果子,快步走到大槐树下,将果子放在脑袋上。只见他的副官提起长枪,抬手一枪,那果子在陈司令脑袋上炸成了一片水花。陈司令摸摸脑袋,接过副官递来的手绢,擦干净流在脸上的果汁,笑着跟何五老爷做了个“请”的手势。

何五老爷拿起果子,埋着脑袋,步履沉重地走到那大槐树下,镇静地将那果子搁在脑袋上,然后示意开枪。但是那保镖却跟患了疟疾似的,一身哆嗦个不停,别说提枪,就连站,也好像站不稳了。

大家焦急地看着保镖。保镖哭丧着脸说,那是五老爷呢,要是打不中果子怎么办,不要了他老人家的命么?我不敢,我手软,我抓不起来枪,就算抓起来,也没胆量瞄啊,就算敢瞄,我也没胆量勾扳机啊!

那保镖说着说着,竟然瘫软在地上哭了起来。

何五老爷,这就是你的神枪手啊?怎么这么衰啊!陈司令呵呵大笑着,笑声就像马蜂一样,嗡嗡飞舞着,刺得秦村每个人的耳朵都生痛。

何五老爷也急了,先是骂了他那保镖一句,然后喊叫起来,秦村的爷们儿,是汉子的就拿起枪来,比着我的脑袋……比着我脑袋上的这果子,好好放一枪啊!别把脸丢在家门口啊!爷们儿啊!

何五老爷喊叫了好一阵子,也没谁提枪站出来。陈司令和他的那些兵们,呵呵狂笑着,笑声就像汹涌的潮水,将秦村保持和积蓄了这么多年的尊严、自豪、骄傲……,都席卷一空。等这潮水住了,散落在秦村面前的,将会是无言的耻辱、不尽的悲哀以及贫穷和困苦,还有遍地狼藉和满目废墟!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安子介。

安子介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抓起地上的那支枪说,我来打吧,打哪?打我干爹头上的果子?哦,好啦,我来打!

肉米 23(3)

何五老爷看见有人拿起了枪,眼睛一亮,等到看清楚了,暗自叫了声不好!算了,认命吧。何五老爷闭上眼睛,慢慢仰起脑袋,可是那脑袋却怎么也仰不起来,好像脖子无力承受,那脑袋直往胸腔里钻。

安子介刚要勾动扳机,屠夫赶了过来,又是劈头盖脸一阵耳光,打得安子介晕头转向。打够了,屠夫慌忙跑到槐树下,扶住何五老爷,说,五老爷,你怎么能让那个混蛋来打这枪呢?他是成心要害死你的!

屠夫正说着话,被陈司令挥手叫了几个兵将他拉开了,陈司令正色说道,何五老爷,这扰乱秩序的是谁?你还比不比赛?刚才没有人敢打这枪,现在有人敢打了,你难道要当缩头乌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