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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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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由县城的十字街向西,再入南巷,有偌大一片院落,我们的家便在前院一幢青灰色的房里。

院落有东、西、中三路,几进几出少说也有几百间房子。临高望去,一片屋脊飞檐,青森灰幽,把个天都剪出暗的一片,屋檐之上总觉得许多雾霭袅袅。

中路院落中有个颓败祠堂,屋也算得高大,堂内的物什却早已荡然无存,只是地下还能辨出供龛的石基遗痕。

说是清代一位知府,持身清约,刚断不挠。在任时劳怨不避,事必躬亲。兴修水利,赈灾减征,惩办奸弊胥吏,深受民众爱戴。后来两省总督巡察将至,手下慕僚提醒知府,说总督大人肠胃蠕动功能稍逊,食饮略有不适便容易拉肚,故口欲不佳,茶饭便不必多去劳神。又总督大人性欲虽见好,但此次巡视,悍夫人偕伴,侍女奉与不奉,无碍大体,且免遭醋波。但总督大人生性喜古玩繁饰,闻前来之途每一憩邮驿,地方皆悉力以玩好之供,且竞比争胜,日愈见妙。这倒需要知府用心。不料知府怒曰:“吾何忍以民之脂膏,阿媚取容。”

不日,总督至,供账如常,果迁怒,然无疵可责,屡故为窘难。知府自知不合于时,即解俎归乡,百姓哭留不可得,遂建祠祀之。

说来也巧,知府居然和我们是本家,也姓曲。爸爸每每提及他,钦重之情便油然而起。我却常常到他老先生的居处,捉些檐下的雀儿戏弄,时时憋急,还喜爱冲石龛遗痕的坑洼处撒些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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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二章 1(2)

房产说原是个叫郭大鼻子的。早先郭大鼻子只是个摇拨浪鼓儿、卖糖稀人儿的货色,住了这破祠里,尔后居然发了,便以祠堂为中心盖了这般许多房屋。如此的院落便有三四处,四乡人有句俗语:“郭大鼻子的门鼻儿,够人吃上一生一世。”说是他若只把所有房屋的门鼻做铜铁卖了,也够消受一辈。都传他得了知府老公的仙灵之气,才能发财。这般,也是曲门的遗憾。解放那年,郭大鼻子逃了,房屋变不得细软,有人传说见他流落西南,依旧在街头卖糖稀人儿、小猴儿。

后来政府过去话儿,说郭大鼻子为富并无不仁,算得上民主人士,要他回来分得些房产。郭大鼻子闻了却只惨淡一笑,说是功名钱财皆为世空,不愿再回,只是摆摊儿不再惧避乡人。

这儿的房子初时驻过部队,以后间或做干部培训、征集兵役、大型会议的场所,冷凄空落的时候居多,只是院内石榴挂果时,偷偷闯进些孩子。渐渐,西路、中路的门儿堵死,仅留东院门儿进出。院内,稀稀寥寥新迁些县直干部的家属,守门的,却依是郭大鼻子的老门人,张爷和张奶。平日也无事,他们便挨次去扫各院的房子。这儿扫净,那儿又落得尘厚,终是徒劳,却不见懈怠,风风雨雨亦是如此。院内,也仅有张爷张奶待我们亲近,但遇到在房屋撒尿的档子,却断乎不饶。

我们的房子处远远地可以看见那老先生祠堂高高的飞檐,张爷的掌儿使我尿儿再也不敢造次。

父亲纪事 第二章 2(1)

夜里做梦时,那汽车辗死的汉子又直挺挺地戳了起来,扬起胳臂来扼我,以便掏出我肚里的食物吃。我告诉他,吃下去的食物都变了模样进厕所了,说完,为自己的机智吃吃地笑。他却变了面目,或是说没了面目,而是一团黏稠浓黑的血污……

我吓醒了。

房间里却亮着灯,黄黄的、微弱的油灯。先前光明耀眼的房屋里的喧嚷和嬉闹早已淡淡忘却了,却也喜欢这昏黄的烛光。我们和妈妈都聚在光亮前,凑着光,用手在墙上变着鹅儿、小狗、兔儿、马儿的影画。

妈妈披衣坐在被子里和一个男人轻轻地说话,我想他该是爸爸了。在省城时,我们也很难和爸爸妈妈在一起,都是跟姥姥长大的。爸爸又离得这般久,便记不甚清面容。眼前的爸爸有些农民的模样。面容清癯,颧骨和髯须都有过火地凸张,眼眶却凹陷来,沉沉地泛光。我顶怕父亲瞪眼睛,瞪时多是眼白,且又梗直了脖子,实实吓人。

爸爸边说话边去解系在棉裤脚管的绳儿,我和姐姐的床离妈妈和弟弟的床不远,躺在这里可以听见爸爸裤脚处冰碴儿碎落的窸窣,看来爸爸也是刚回到家。

爸爸脱去身上那件黄色的旧军棉衣,妈妈嘱他远远地扔到椅上,脏稀叭叽的。爸爸把身上的衣服一团,照办了。他上了床。

“别碰着飞飞。”妈妈轻声说。飞飞是我的弟弟。

爸爸笑笑,吹熄了灯。

昏黄的灯光和墙上的暗影都逝去了。

“在乡下,受得住吗?”妈妈探身给弟弟掖了被角问爸爸。

“能行,土八路吗,就是和土打交道。先前在家也是农民,不像你,地主兼资本家的娇小姐。”爸爸在取妈妈的乐。

妈妈却没笑,轻轻叹口气。

“哎,杨慧,回来时,我还背了袋南瓜,老乡送的。这儿灾轻些,瓜菜还能半饱肚子。也许,遣放乡里,是因祸得福呢!”

“我可盼着你早点回来,一家人在一块儿。离开省里时,老秦去看我,说事情一年多了,中央隐隐有些信透出来,说是反右倾要重新甄别一下,怕是还包括右派那茬儿。”妈妈声音也清晰了,大致因为夜的暗色寂静。

“右派怎么能平的?”爸爸显得奇怪。

“我觉得右派、右倾差不多的,都是讲了点话,实话。”妈妈的声音有些弱。

“你怎么能这么看?右派是要我们共产党下台,阶级矛盾。右倾是党内的意见分歧,内部矛盾。”

爸爸的声音高了,妈妈也就不再说话。默然一晌,爸爸又问,“老秦怎么样了?还是秘书长?”

“任省委书记处书记了。”

“他没写信?”

“没有,去看我们,也是夜里悄悄去的。我知道他避嫌,更怕白纸黑字。当初,你就不该把事儿一股脑儿揽下来。彭老总的调查组是他接待的,灾区的调查汇报是你们一块儿起草的。闹到头,你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他倒又升了。他是你的领导。罚,也该是他!”妈妈的声音越说越高,越说越快了。

黑暗中忽地光亮一下,爸爸划着一根火柴,去抽烟。他不说话,烟头却一点一团地燃红黑暗。

“小顾呢?”爸爸像是随意问。

“他现在接了你的职。”

爸爸先前是省委一家理论刊物的主编,顾水林是他的副手。

“我们走时,小顾连面都没敢露,世态炎凉,也真无情。相比,老秦还是好的。”

“他妈的。”爸爸骂了一句,却并不显得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