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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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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第1页)

“答复什么呀?”她那神情像是给我下了《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

“我给你的信。”

我这才记起撕过的纸条,惶惶无语以对,曹亚薇像是意识到什么,忍俊不禁。大妞却恼了,指了曹亚薇骂,说她反动军阀,腐蚀革干和工人子女的关系,并要我小心后果自负。曹亚薇只是不睬她,等她走了,才对呆愣的我说:“曲柯,将来你找个这样的夫人,怕是幸福至极了。”我忙指天咒誓,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睬这样没教养的女生。说过又有些后悔,觉得对不起赵师傅。但是这等大事,怕他再举我十下,也不好委曲求全的。

送曹亚薇到家时,我再三劝她把陈伯年的信交给工宣队,学校里正在打击流氓和抄唱黄色歌曲。曹亚薇初是不肯,说不愿害人。我说不如此便终害自己,我也没有每日做你警卫的义务。曹亚薇终于点头,然后回家,非但没有邀我家去,连谢谢也不曾有,也实在情薄。

第二天,曹亚薇果然把陈伯年给她的信如数交给了工宣队。工宣队立即把陈伯年揪了起来,他好挨了赵师傅的一阵皮靴,能够这样报复他,我也好不惬意。可不久,我发现靳峰更是由衷高兴,批判陈伯年的会上,他每次都能数出陈伯年的许多劣迹,把个陈伯年有次夜里在校园里强行抱了女同学亲嘴,收听苏修广播的事儿给抖落出来,这些都是陈伯年亲口对他讲的,陈伯年也没赖账。这么着,公安局竟来人把他拘走了,游过了不少次街。

三个月放回来后,陈伯年再也没上过学,他父亲给他买些小人书,他在街上摆画书摊儿。

同学们很少有人怜他、睬他,只有大妞儿时常去摊上看画书,陈伯年也从来不向她要钱。后来,他居然把个大妞的肚子搞大了,把个早已回厂又当钳工的赵师傅气个半死,吊起大妞打了半夜,大妞却索性和陈伯年搬到一块儿住了,只是孩子没养下来,打流了。自然,这些都是后话,是临近中学毕业,下乡时候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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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五章 4

爸爸复出之后,并无事可做。那时,机关的干部也都编成连队,成日里学习,或是开些批判会,批判的方式也文明多了。人人都处于一种懈怠懒散的状态,学习、会议、游行、讨论一切都是敷衍的,只有打乒乓球,下象棋是认真的。爸爸不大喜欢这些活动,且又不能随便乱聊,但每次活动,他都去得很早,回得最晚,仿佛不是如此,人们会重新把他关进“专管队”里似的。

一年多不见的父亲,渐渐发觉出了陌生,首先是父亲变得爱笑了,人谦和了不少,以往他总是爱板了脸的,我却总感觉到他的笑里有种屈辱。当然,唯对一人有例外,那就是绝不会对顾水林笑,见了他,便是鼻孔透出一股冷气。好在顾水林如今任省革委会宣传组副组长,位居要职,他们也不大见面。况且,顾水林见了爸爸,也除了“哼哈”之外,再也吐不出其他的音来,没有笑的必要。

最初回到省会的时候,爸爸恢复的那些雅兴,诸如周末带我们看电影,夏天游泳,秋天打猎,冬天赏雪,包括全家出去照相、野餐、下馆子等等,这些自然成了小资产阶级生活情调,爸爸如今全无这些兴致,我们偶然要求,他也会勃然变色,严肃训导一番,彻头彻尾地布尔什维克化了。

爸爸在“专管队”倒是学会了一种技艺:理发。只是慢,每次拿了我和弟弟的头做功夫,都会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他总是扳了我们的头,能摆弄近一个小时,尽管我们乱踢乱蹬,他也会嚷骂过后,又耐心进行完毕,赐给我们一个黑白分明,格外齐整的盖儿头,说是这般精神。

机关里的同事倒是喜欢让他剃,大概是日常闲了也是坐,不如省过几毛钱换个脑袋。爸爸便有了事儿做,每日从家里抱了理发工具上班,回来常常疲惫不堪。一日傍晚,爸爸回得晚,饭都冷了,刚热过扒了两口,便有人在外边喊:“老曲呀,快点去机关喽,晚上该轮我第一个理了。”

爸爸高兴地应了一声,匆匆扒了两下饭,就拿起理发工具要出门,我在门口拦住了他。我感到羞辱,我爸爸不是理发匠。我今天下午听到机关里的大喇叭,说曲少峰改正以往的错误,给人理发,已取得革命群众的谅解和鼓励。我不希望爸爸这样,我希望爸爸能够是从前的爸爸,哪怕是更蛮横点。

爸爸见我满脸泪花站在那儿,最初愣了,稍许意识到什么,一把扯开我来。我愤怒地对他大喊:“丢人!”

爸爸重重赏我一掌,开门走了。望着风雪夜色中爸爸模糊的背影,我突然感觉他的猥琐,生了厌恶。

妈妈过来抚着我的红肿了的脸颊,轻声地说:“你不该那样说爸爸的,你们孩子不懂什么是大人的孤独、寂寞。”

我不懂,可我不原谅,不能原谅他。

不知为什么,我总会因此去想起在县城住时,那乡下发给他的那张粗糙的草纸奖状来,有什么因果关系,想不出。只是感觉……

那次回来,爸爸却把理发推子、剪刀、梳子都用铁锤狠命砸烂了。连围布也划了火柴烧了,他就那么一直拎着那燃烧的布,火将烧尽,也没松手,还是妈妈扑过去打下了那团火。

爸爸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父亲纪事 第十五章 5(1)

没有多久,爸爸告诉我们,他要随机关疏散到山区。

爸爸急急地打点行装,乐呵呵的。我弟弟历来对出门一类的事体都感兴趣,自然是很乐意地尽力帮爸爸。我虽然对下放存有某些不佳的记忆,但毕竟是离开这块令人窒息的地方,也就显示出不少的热情来。姐姐虽是厉害、吵嘴,但历来是爸爸的乖孩子,这几年干活儿也成习惯,也忙着清点分类。

劳动之间,爸爸除了对我们表现出的劳动态度进行表扬外,还决定给予奖励,说等妈妈回来后,一起到饭店去聚餐。前些年老是跟着父母吃食堂,这两年父亲不在,便无尽地嚼吃妈妈的挂面,实在令人肠胃伤感。爸爸工资停发之后,也就很少有打牙祭的机遇,所以我们姐弟对爸爸的英明决策一致三呼万岁,效率也为之大大提高。

父亲以往主要的财产是书,现在它们大部分已经烧成烟灰或成了造纸厂的浆水、马桶里的便纸。只存有两小木箱书实在不舍丢弃,又几乎每本之上都庄重地注上“供研究批判用”的字样,似乎有了这一笔就很安全,我却从中找到“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古老成语的新注解。没有书,家什就显得很简单,家具是公家配发的。暂且不用的衣物、被褥、杂用品几个大箱子也就装完了。收拾利落后,父亲和我们都坐在箱盖上,大气喘息,只等妈妈回来,开宴庆功!

妈妈回来了,见了房间里这般模样,呆了。

爸爸站起冲着她笑,第一句话就是,“哎,今天,宣布恢复我的组织生活了。历史,也做结论了,没事儿。”

妈妈露了喜色,随即又蹙了眉奇怪地四下望望。

“还让我和大家一块儿疏散,要备战的。”

“呣?噢……”

妈妈突然又愣过神来:“备战?单我们怕死?瞧你乐的,好像给你的恩惠一样,这还不是换个方式让你滚蛋。”

“你怎么能这样想?现在党组织都恢复了,不一样了。我已经报过名了,全家都下。”

“别人都这样吗?”

“基本上都下,……可,他们又不愿带家属。”

“我也不去!”妈妈这次斩钉截铁,“这事你给我商量了吗?不能再随你了,你每次遭罪,干吗总是扯上全家?再说,我又不是你的箱子,你想往哪儿搬,就往哪儿搬。我也是党员,我也有我的工作,我的上级组织,我要服从分配。”

妈妈用爸爸说过的话来堵爸爸,爸爸也语塞了,兴致全无地颓坐在那里望着显得空荡的家,再也不去提及吃宴那茬儿。弟弟嚷吃,被他推搡开来,吼了:“吃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