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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第1页)

有时我开车经过穿越沼泽地、或是一排排皱折起伏的田野,走在冗长迂回的路上,偌大的天空一片灰蒙蒙的,沿途景色毫无变化,这时我常想起以前在卡堤基应该要写的一篇小论文。我们待在海尔森的最后一年夏天,监护人不时提起这篇论文,并且帮助每位学生选择一个足够投入两年光阴的题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我们从监护人的态度当中发现了这事没什么大不了,没有人真正相信这篇论文有多重要,同学之间也从未议论这件事情。记得当初我进办公室告诉埃米莉小姐,我所选择的题目是维多利亚时期小说的时候,先前其实没有考虑太多,我看得出来埃米莉小姐也发现了这点。她只是带着狐疑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当我们到了卡堤基,论文却出现前所未有的重要意义。最初几天,某些人甚至更久,大家似乎还是牢牢记得论文写作的事情,那是海尔森给我们的最后一项功课,就像监护人的告别赠礼一样。尽管过了一段时间以后,这件事渐渐淡忘了,但是,那一阵子它却是我们在新环境的心灵寄托。

每当我想起这篇论文,常会重新回顾论文的部份内容细节:我想过可以采取一个新的研究方法,或是撰写不同的作家、作品。有时当我在服务站喝咖啡,看着落地窗外公路时,那篇论文便会毫无原因地突然出现在脑海中。我喜欢坐在那里,一一回想论文的内容。最近,甚至兴起一个念头,等我卸下了看护工作后,时间充裕了,要回头去修改修改论文。不过这事到了后来,也没有当真,我只不过回想过去的事情,拿来消磨时间罢了。我对这篇论文的态度,就像对过去在海尔森十分擅长的圆场棒球一样,或者像是回想很久以前和别人发生争辩的时候,到了现在才想到当初应该说的几句聪明话。但是一切都还停留在白日梦的层次,也没当真。但是,如我所说,这和我们最初来到卡堤基的情况并不一样。

那年夏天离开海尔森的学生当中,最后共有八人来到卡堤基。其他人则去韦尔斯山上的白楼或多塞郡的白杨农场。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所有这些地方和海尔森没有太大关联。刚刚抵达卡堤基的时候,还以为这里和海尔森差不多,只不过是提供年长学生就读的学校,我想我们这群人有段时间都是这样看待这个地方。当然,我们没有想过卡堤基之后的生活又是如何,也没想过卡堤基的经营者是谁,或是这里的生活如何能与广大的外界衔接。那段时间没有人曾经思考过这些问题。

卡堤基其实是一座几年前就已经关闭的农场,当时所遗留下来的几座农舍建筑,包括一栋老旧的农舍,附近还有谷仓、库房、马厩等,全改装成我们的住所。此外还有其他建筑,多半位于农场边缘,这些建筑倒塌得差不多了,用途不大,只是我们约略觉得有责任照顾这些地方,主要还是因为凯弗斯先生的缘故。凯弗斯先生是个脾气很坏的老头子,每个礼拜出现两、三次,开着泥泞的货车,巡视整个地方。他不喜欢和我们多说话,他巡视的时候,若是一边叹气,一边厌恶地摇摇头,那就代表我们维护环境的工作不够周到。但是,我们从不知道他究竟还要我们做些什么。刚到的时候,凯弗斯先生给了我们一张工作清单,卡堤基本来的学生,汉纳称他们为“老资格的学生”,早已安排了一份轮值表,我们可都凭着良心、按表做事。其实可以做的事并不多,不外就是记录漏水的檐槽,以及每次淹水过后得要抹地之类的杂务。

位居卡堤基的中心地带的老农舍,里面装有多个壁炉,外围谷仓堆着那些劈好的木柴可以拿来壁炉燃烧,否则我们就得勉强靠着箱型大暖气机过日子了。暖气机的最大问题出在它的操作得全靠瓦斯罐,除非天气真的非常寒冷,否则一般来说凯弗斯先生给我们带的瓦斯罐数量并不多。我们常要他多留一些给我们,他却只是沉着一张脸,对我们摇摇头,生怕我们随意挥霍,或怕我们造成瓦斯爆炸。所以我还记得夏天以外的几个月份,大多时候屋里都是冷飕飕的。随身都得穿着两件、甚至三件的毛线衣,下半身穿的牛仔裤冷得硬邦邦的。有时候,我们整天穿着惠灵顿长统靴,弄得房里到处留下泥巴和湿气的痕迹。凯弗斯先生若是发现了,又会摇摇头,一旦我们问他,房间地板这么冰冷,我们不穿靴子能怎么办,他却什么也不回答。

这么说,好像我们的生活条件很差,但是事实上并没有人在意这种不舒服,这就是在卡堤基生活刺激的地方。如果真要坦白地说,大多数人,尤其一开始,不得不承认大家心里其实都还想念着过去几位监护人。有段时间,有些人甚至想将凯弗斯先生也当成一种监护人,但实际上他一点儿也不像。要是有人趁他货车到达的时候,上前向他问候,他会两只眼睛瞪着人看,当你是疯子。不过,有件事情监护人一而再、再而三叮咛我们:离开海尔森以后,就不再有监护人了,同学之间必须相互照应。整体说来,我必须说,海尔森在这方面已经给了我们万全的准备。

那年夏天,多数在海尔森感情比较好的同学也一起到了卡堤基。辛西亚──那次在美术教室说我是鲁思“自然继承人”的那个女孩子,我本来并没有留意到她,要不是她说了那些话──她和她那一伙朋友一起去了多塞。而那个差点儿和我发生性关系的哈瑞,听说他去了韦尔斯。我们这群人则是全部聚在一起。要是我们心里想念其他人,便告诉自己将来可以前去探望同学,没人会拦着我们。虽然我们过去听了埃米莉小姐的地图课,但是对于各地方距离和前往特定地点的难易程度,并不真正了解。我们想过可以趁着老资格学生外出旅行的时候搭个便车,或者到时我们自己学会开车了,任何时间想去看看同学也都可以。

当然,实际上,尤其最初几个月,我们都很少踏出卡堤基一步。甚至没有到邻近乡下地区散步,或是走到附近村庄闲逛。我想我们并不是害怕。我们都知道如果真想外出走走,不会有人拦着,只要当天回来,来得及赶上凯弗斯先生点名就没问题了。我们刚到的那个夏天,经常看到老资格学生提着旅行袋、背着帆布背包,一出去就是两、三天,一点儿也不以为意,我们看了却无不提心吊胆。我们惊奇地看着他们,怀疑自己明年夏天是不是会和他们一样。当然后来我们也和他们完全一个样子,不过起初那段时间,实在很难想象这种旅行的生活。别忘了,当时我们还不曾跨出海尔森一步,心里困惑不已。如果有人告诉我,一年内我不仅会开始习惯一个人长时间散步,而且开始学开车,我会以为对方是个疯子。

※※※

那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小巴士在农舍前面放我们下车,随后便绕过小池塘,消失在山丘上,当时即便鲁思也是一副受惊的模样。看着远方层层绵延的山丘,让我们想起海尔森远处的小山,但是这里的山丘看起来怪里怪气的,崎岖不平,就像替朋友画一幅肖像,看起来几乎没有太大问题,却又不完全相像,画纸上的脸孔看了就教人全身发毛。还好,至少当时还是夏天,不像几个月后,所有水坑全部结冻,凹凸不平的地面因为结霜的缘故变得硬邦邦的。我们刚到的时候,整个地方看起来漂亮而舒适,到处长满了杂草,这些对我们而言相当新鲜。我们八个人站成一堆,看着凯弗斯先生在农舍进进出出的,等着他随时过来对我们说个话。最后,他并没有对我们说任何话,只听到他几次不高兴地抱怨住在那里的学生。他从货车上拿东西的时候,一度闷闷不乐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又走回农舍开门入内。

还好,过了不久,一群老资格学生,看到我们可怜兮兮的模样,颇觉有趣,结果他们就走了出来,握住我们的手,第二年夏天我们也是这样对待新生。现在回想起来,看得出来其实那时候老资格学生是真心特别出来帮助我们适应环境。尽管如此,最初几个礼拜仍然不太适应,我们这群人很高兴能够被安排在一起。我们经常一起行动,只是每天大部份时间似乎都只是尴尬地站在农舍外面,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回想最初那段时光当真有趣,每当我想起待在卡堤基的两年光阴,最初的害怕和困惑与其他时间的境况实在不很符合。今天要是有人提起卡堤基,我所想到的是在彼此房间来回穿梭的悠闲生活,下午的时光慵懒地进入黄昏与夜晚,我那迭老旧的平装书,书页的装订已经松散,一张张的纸页在外面飘呀晃地,像是海上健儿似的。回想当初读书的景况,每个温暖的下午,我趴在草地上,当时的头发已蓄得很长了,总是掉进我的视线。我的房间位于黑谷仓顶楼,清晨每每因为学生在外面辩论诗歌或哲学的声音而转醒过来;漫长的冬日,我们坐在雾气升腾的厨房使用早餐,餐桌上尽是漫谈卡夫卡或毕加索的对话声,早餐时间总是围绕着这些话题,没有人闲谈自己前晚和谁发生了性行为,或是为什么赖瑞和海伦彼此不说话了。

不过,回头想想,其实我们第一天在农舍前面挤成一团的模样,也是有几分道理的,不尽然那么矛盾。或许,就某方面来说,我们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洒脱。我们的内心深处还是非常害怕周遭世界,尽管唾弃自己有着如此的感觉,却仍旧无法解脱。

※※※

当然学长姊对于汤米和鲁思的交往史全然不知,因而把他们视为长久交往的男女朋友,鲁思对于他们这点认知向来似乎十分满意。我们刚到的几个礼拜,鲁思把男女交往当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动不动拥抱汤米,有时就算其他人在场,她也在房间角落和汤米两个人卿卿我我。嗯,这种事在海尔森也就罢了,但是在卡堤基便显得相当幼稚。老资格的学长姊从来不在公开场合引人注目,互动方式相当平实,就如一般家庭里爸爸妈妈一样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