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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第1页)

那时我还未去过费尔德国王中心,所以鲁思和我一路上得看好几次地图,不过我们还是迟了几分钟才到。这所康复中心的设备并不齐全,要不是因为现在和我有些关联,我根本不会想来这样的地方。这个地方很奇怪,位置特别难找,但是到了当地,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安宁。随时都会听到篱笆外面大马路的声音,这里整体给人一种还未整修完毕的感觉。很多捐赠人的房间,若坐着轮椅就没有办法进去,房间里要不是通风不良,就是空气对流太强;而且浴室数量不太够,现有的浴室又很难维持清洁,冬天容易结冰;此外,浴室距离捐赠人的房间也太远。换句话说,费尔德国王中心远远不及鲁思在多佛的康复中心,多佛有亮晶晶的磁砖,还有利用扭转把手开关的双层玻璃窗呢!

后来,费尔德国王中心变成了熟悉而又难忘的地方,有一天我去了里面的一栋行政大楼,碰巧看到这个地方改造前的黑白加框照片,过去这里曾是一般家庭的假日露营胜地。照片大约是五〇年代晚期、六〇年代早期所拍摄的,照片上是一座长方形的大型游泳池,还有许多玩得水花四溅、笑得非常开心的大人与小孩。水池四周由水泥建成,游客在附近摆放折迭式躺椅和日光浴床,还有大阳伞提供遮蔽。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想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个地方就是现在捐赠人所说的“广场”,也就是开车抵达中心时最先进入的地方。当然,水池已经填平了,但是外形轮廓还在,另外一边甚至遗留了一台架子,这也是另一个此地尚未整修完毕的证明,那是支撑高空跳水板的金属框架。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才知道那个框架是什么东西。现在每次一看到这座框架,脑中就忍不住想象一名泳者从上面俯冲下来跳进水泥的情景。

要不是水池的三面矗立着像是碉堡一样的两层楼白色建筑,我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从照片认出现在的广场。这些白色建筑应当就是以前家庭的渡假屋,我猜现在的内部装潢应该变了很多,不过外表看起来仍然十分近似。我认为,就某些方面来看,现在的广场和以前的水池并没有太大不同。现在的广场也是当地的社交中心,捐赠人经常走出房间到这儿来透透气、聊天。广场四周摆了几张野餐用木桌,天气太热或下雨的时候,捐赠人尤其总喜欢聚集在老旧跳板底座的另外一边康乐中心的水平屋檐底下。

鲁思和我抵达费尔德国王中心的那天下午,天空乌云密布,感觉有点儿冷,汽车驶进广场的时候,周围一片空荡荡地,只有六、七个模糊的人影在屋檐下聚成一团。当车子停在以前游泳池的上方──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里以前是座池子──其中一个人离开了那群人,朝着我们走来,我看到那个人就是汤米。汤米穿了一件褪了色的绿色田径运动衫,体型看起来比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壮了很多。

这时,我身边的鲁思突然惊慌了起来。“我们该做什么呢?”她说,“是要下车吗?不要,不要,我们不要下车,都不要动,我们都不要动。”

我不记得自己本来想做什么,但是听到鲁思这么说,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想也没想便走出车外。鲁思则继续待在座位上,所以汤米走过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我,也先抱了抱我。我闻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我所不知道的淡淡药味。虽然我们还没说话,却都感觉鲁思正从车子里看着我们,便各自后退了一步。

一大片的天空倒映在挡风玻璃上,所以从外面不太能看得清楚鲁思。不过,我隐约记得鲁思表情严肃,几乎可以说是冷淡,好像汤米和我是舞台上的演员,她是看戏的观众。她的表情有点儿奇怪,让我不太自在。汤米经过我的身边走向了汽车,他打开后门,进入后座,这回轮到我看着他们在车里谈话,然后礼貌性地在脸颊上轻轻地吻了对方一下。

站在广场另一边屋檐下的捐赠人正朝这边看着,虽然我不觉得他们怀有任何敌意,却突然希望能够尽快离开那里。不过,我慢慢地走回车上,让汤米和鲁思多些独处的时间。

※※※

起初我们开车绕经曲折狭窄的巷道,然后才来到宽敞开阔的普通乡下地方,行经一条几乎无人的公路。我记得过了很久,太阳总算才穿过乌云透露一点儿光亮;而且,无论我什么时候看看旁边的鲁思,她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至于我们在车上谈了些什么,这个嘛,我记得我们说起话,像是经常见面似的,别的不聊,只谈了点儿眼前的事。我问了汤米是不是看过那艘船,汤米回答没有,不过他那所中心很多捐赠人都看过了。他本来也有机会去看,只是刚好不巧都没成行。

“我不是不想去看,”汤米说,身体从后座往前倾斜。“不过,那时候我真的不能随便乱动。有一次,我正准备和两个捐赠人与他们的看护一起去,没想到却开始流血了,所以就哪里也不能去。不过那次距离现在很久了,我再也没有发生过同样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我们继续开车经过空荡荡的乡村,鲁思转过头看着右边,面向汤米,不停看着他。她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微笑,但是什么话也没说。我从镜子里看到汤米很不自在似的。他一会儿看着旁边的窗外,一会儿回头看看鲁思,然后再望向窗外。过了一阵子,鲁思还是继续看着汤米,凌乱地说起这个人、那个人的小故事,都是我们没听说过的人物,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看着汤米,脸上仍旧是那浅浅的微笑。

大概是因为我听那些小故事听得烦了,也可能是想帮帮汤米吧,过了一会儿我便插嘴说:“够了,够了啦,我们不必知道她的每一件事吧!”

我没有恶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鲁思还没合上嘴,我的话也还没说完的时候,汤米突然笑得非常大声,像爆发了似的,我以前从来没听过他发出这种声音。

汤米说:“我正打算要说呢!我老早就听不懂这些人和事了。”

我的眼睛必须看着马路,我不确定汤米这些话是对着我还是对着鲁思说的。总之,鲁思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了,慢慢地从座位上转过身,面向着前方。她看起来没有特别不高兴,只是脸上的微笑没了,静静看着远方天空的某一点。不过老实说,那个时候我没有特别想着鲁思。我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因为虽然我们隔了这么久不见,却出乎意外地在汤米表示附和的笑声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从费尔德国王中心出发后二十分钟,我找到了转弯的路口。弯进了篱笆遮蔽的曲折窄巷,车子便停靠在枫树林边。我带着他们走到林子的入口,却遇到了三条林间小路,我得停下来,查一查带在身边的地图。我站在那儿,想办法辨认那个人的笔迹,这时突然感觉站在身后的鲁思和汤米没有说话,只是像小孩一样,等着别人告诉他们该往哪里走。

我们走进林子里,虽然路还算好走,可是我发觉鲁思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相较之下,汤米走起路来虽然有点儿跛,却似乎毫不费力的样子。接下来我们到了带刺的铁丝栅栏前,这道栅栏歪歪斜斜地,上面生了绣,铁丝被扯得满地都是。鲁思一看见,便立刻停下脚步。

“不会吧,”她着急地说,然后转身看着我。“妳没有告诉我有这种东西。妳没说我们还得越过带刺的铁丝。”

“不会很难的,”我说,“我们可以从下面钻过去,只要互相帮忙拉着就可以了。”

但是鲁思仍然看起来非常不安,没有继续往前走下去。差不多就在她站着不动的这个时候,肩膀随着呼吸频率起起伏伏,汤米才第一次留意到鲁思的虚弱。也或许他之前就注意到了,只是不想面对事实。总之,此刻汤米愣愣地看了她几秒钟。虽然我不能肯定,但我记得接下来,汤米和我想起先前在车上,我们两个人多少有点儿连手对付鲁思的情景。于是,出于一种直觉,我们两人同时走向她。我扶着鲁思这边的手,汤米也从另一边的手肘撑着她,两人慢慢地领着她走向篱笆。

我先放开鲁思的手,自己一个人通过篱笆,然后尽可能拉高铁丝,和汤米两个人一起帮鲁思通过。其实后来鲁思通过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困难:这是信心的问题,加上我们的协助,鲁思好像就抛开对篱笆的恐惧了。到了另外一边,鲁思甚至试着帮我替汤米拉起铁丝。汤米毫不费力地就跨了过来,鲁思对着他说:“其实只要像你那样弯下腰就可以了,我有时候就是没那么灵活。”

汤米听了有点儿害羞,我不知道他是因为现在觉得不好意思,还是又想起了之前在车上联合起来对付鲁思的事情。他对着我们前面的树林点点头说:“我猜我们应该要走那里,对吗,卡西?”

我看了看手上的纸条,继续带路。越是走进树林,越是黑暗,也越来越多沼泽地。

“希望我们不要迷路才好。”我听见鲁思笑着对汤米说,不过,我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有块空地。如今回想往事,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车上的事情一直困扰着我。其实并不只是因为我们连手向鲁思抗议,更是因为鲁思接受的态度。要是以前,鲁思眼见这种事情发生却毫不反抗是很难想象的。因为这个原因,我停下脚步,等着鲁思和汤米赶上来,再一手扶着鲁思的肩膀。

其实这个画面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感伤,只像是我善尽看护之职,因为鲁思这时候走路开始有点儿不对劲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估了她身体的虚弱程度。她的呼吸越来越吃力,我们并肩走路时,她有时会突然跌在我身上。但是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走出树林,到了那片空地,而且已经看见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