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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格拉纳达

几分钟前,这两个女人刚刚落座。这两位来得最晚的观众刚一进场,粗鲁的吉卜赛看门人就迫不及待地插上了门闩。

五个少女走了进来,每一个都长裙曳地、乌发如云,紧绷在身上的衣衫明艳绚烂,火红、橘黄、翠绿,还有泛着赭石色的明黄。跳跃的色彩,加上她们翩然而过时留下的丰厚而浓郁的香水味,令她们的出场充满了强烈而刻意的戏剧感。跟在她们身后的是三个男人,衣着打扮庄重得好像要参加葬礼,从油亮的头发到手工皮鞋清一色是黑的。

随后,一阵纤细而空灵的击掌声打破了现场的沉默,声音非常柔弱,仿佛只是一只手掌轻轻触碰了另一只。接着是一个男人用手指拂过琴弦的声音。另一个男人的琴声则像是低沉而幽怨的呜咽。在这呜咽声中男人开始唱歌,沙哑的嗓音与简陋的环境以及他满是疤痕的脸非常相称。唱词中复杂莫测的方言只有他和队友才懂,但观众仍然能够猜出其中的意味——恋人离去。

就这样,五分钟过去了。在格拉纳达这个潮湿洞穴的边缘,五十多位观众坐在黑暗中,几乎不敢呼吸。歌曲不知是何时结束的,它只是渐行渐弱,直到悄无声息。少女们知道这是在示意她们退场。她们的步态中带着笨拙的轻佻,眼睛望着前门,甚至都没留意到房间里那几个异国来客。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空气中隐隐浮动着危险。

“就这些?”迟到者中的一个悄悄问道。

“我希望不是。”她的朋友答道。

有那么几分钟,四周弥漫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这时,一串甜美的声音在寂静中滑过。那不是音乐,却圆润,有力,幽幽作响——是响板的声音。

一个少女回来了,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型通道,演出服的荷叶边裙摆轻轻拂过前排游客沾满尘灰的鞋面。她的裙子上,一片绚丽的橘黄中点缀着硕大的黑色斑点,衣料在腹部和胸部绷紧,看上去有些变形。她的双足用力踏着舞台地板上的木条,如此合乎节奏,一、二,一、二,一、二、三,一、二、三……

随即,她将双手举起来。响板敲击出深沉而令人陶醉的颤音,她开始缓慢地旋舞。旋转时,她的手指不断地用力叩击手中的黑色响板。观众们如醉如痴。

为她伴奏的是一首哀伤的歌,歌手一直眼神低垂。少女沉浸在自己的恍惚梦幻中,继续跳舞。她既不像在回应音乐,也不像是意识到了观众的存在。她妖娆的脸上有一种纯洁而专注的神情,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一个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的世界。她腋下的衣裙已经浸透汗水,颜色变深。当她旋舞时,水盈盈的汗珠在眉毛上凝结,她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舞蹈结束了,就像开始时那样伴随着一声决绝的踏步,仿佛画上了句号。少女双手举过头顶,眼睛望着低矮的穹顶。她对观众的回应没作任何答谢。他们是否存在,对她来说并无区别。室内的气温已经升高,前排的观众吸入了一种醉人的混合气息——那是她麝香般的体味和散入空气中的汗香。

她刚刚离开舞台,另一个少女就接替了她。第二位舞者透出一种不耐烦的气息,仿佛只想尽快结束,尽早脱身。更多的黑色圆点在观众眼前翻涌,这次舞者穿的是一件明艳的红裙。瀑布般的黑色鬈发遮住了她吉卜赛人的脸庞,只露出一双清秀的阿拉伯人的眼睛,用浓黑的眼影凸现出来。这次没有响板的声音,无休止地重复的是双足的踏地声:咔咔嗒咔-嗒咔、咔咔嗒咔-嗒咔、咔咔嗒咔-嗒咔……

从足跟到足尖,动作有节奏地重复着。沉重的黑色舞鞋带着坚固的高跟和铁制鞋头,在舞台上震颤。少女的膝盖一定已经承受过上千次震荡波。有那么一阵子,歌手始终默默地凝视地面,仿佛一看到这位黑美人的眼睛,他就会变成石头。观众无法分辨出吉他手是在跟随她的节奏,还是在引导她的舞步。他们之间的交流完美无瑕,无迹可循。她突然挑逗似的掀起沉重的层层裙摆,露出裹着黑丝袜的丰满圆润的双腿,更加急促地炫耀步法的速度与韵律。音乐渐强,舞步渐快,少女旋转着,像个狂舞的托钵僧,又像个飞旋的陀螺。插在鬓间的一朵玫瑰飞到了观众席中。她没有弯腰去捡,因为在落下之前它已经飞了出去。这是一种内省的舞蹈,却也是观众见过的最信心十足的舞蹈。

第一个舞者的伴奏人跟着她走出门外,他们依然面无表情,对热烈鼓掌的观众漠不关心。

演出结束前,还有六七个舞蹈演员上台表演,每一个都传达出同样激荡的热烈、愤怒和悲伤。一个男演员,动作像妓女一样风骚;一个女孩,脸上写满痛苦,却年轻得让人不安;一个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深深铭刻着七十年的磨难。

最后,演员逐个退场,灯亮了。当观众纷纷开始离席,演员们在后台的一个小屋里投过来匆匆的一瞥。观众们在争论,抽烟,端着斟满廉价威士忌的长杯啜饮。四十五分钟后,下一场演出才会开始。

在那间低矮的房子里,空气凝滞,密不透风,充斥着酒气、汗臭和年深日久的雪茄味。观众们从屋里走出,潮水般涌入清凉的夜晚,感觉如释重负。正是这种清澈和纯粹让人们想起,不远的地方就是大山。

“不同凡响。”索妮娅对她的朋友评论道。她并不太明白自己的意思,但这好像是唯一恰当的词。

“是的。”玛吉赞同,“而且这么紧张。”

“的确。”索妮娅继续评论道,“非常紧张,和我的想象完全不同。”

“而且她们看上去非常快乐,那些少女,对不对?”

索妮娅懒得回答。弗拉门戈舞显然和快乐没什么关联。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她不断地发现这一点。

她们沿着铺满卵石的街道走向格拉纳达市中心,发现自己在古老的摩尔人居住区——阿尔拜辛区迷失了方向。试着看地图是没有意义的,这些狭窄的小巷几乎连名字都没有,有时甚至没走两步就到头了。

转过街角,看到对面的阿尔罕布拉宫时,这两个女人很快弄清了方向。阿尔罕布拉宫亮着柔和的泛光灯,尽管已过午夜,但笼罩着这座宫殿的温暖光芒几乎让她们以为此刻是黄昏。清澈的夜空衬托着错落有致的角塔,看上去仿佛是《一千零一夜》中的宫殿。

她们挽着手,静静地朝山下走去。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玛吉放慢了脚步,等着索妮娅。这是两位密友一直以来的习惯,她们身体的每一处几乎都完全相反。此刻,她们不需要交谈,踏在鹅卵石路上的明快脆响就像弗拉门戈舞者的击掌与响板一样悦耳,比谈话声更让人愉快。

这是二月底的一个星期三。索妮娅和玛吉几个小时前才到这里,但刚坐车离开机场,索妮娅就中了格拉纳达的魔咒。冬日的斜阳用灿烂的光芒点亮了城市,将城市的背景——那冰雪覆盖的群山——留在戏剧般的阴影中。当出租车沿着高速公路飞驰时,她们瞟见了阿尔罕布拉宫的几何轮廓,它仿佛正守护着城市的安宁。

司机慢了下来,出了高速公路的出口,缓缓驶入市中心。现在,两个女人大饱眼福:庄严宏伟的广场,富丽堂皇的宫殿,偶尔还有绚烂华丽的喷泉。然后,司机转到了纵横交织的狭窄鹅卵石街道上。

虽然母亲就是西班牙人,但索妮娅之前只来过这个国家两次,去的都是度假胜地“太阳海岸”。在那里,她都待在沿岸俗套的旅行线路上。全年照耀的阳光和全天提供的早餐都卖给了蜂拥而至的英国和德国游客。附近度假村中的种植园有着浮华的廊柱和精美的铁栏,它们距离这座城市如此亲近,却又如此遥远。而在这里,街道让人迷惑,许多建筑物都已经历了几世纪的风雨。

这个地方充满陌生的气味,是古代与现代的交汇。咖啡馆里坐满了本地人。橱窗里堆着高高的闪亮的小甜饼,那些为生意深感自豪的认真的男人端走它们。街边敞开着百叶窗的公寓,阳台上偶尔晾着几条床单。这是个真实的地方,她想,绝非假冒。

她们坐在车里自由地穿行,这条路,那条路,左转,右转,又左转,好像她们能恰好回到开始的地方。每一条小街都是单行道,偶尔会与误闯进来飞速逆行的电动自行车擦肩而过。有的步行者离开人行道——这显然很危险——踏进了她们正行驶的机动车道。只有出租车司机才能在这个复杂的迷宫中畅行无阻。后视镜上挂着一串念珠,碰在挡风玻璃上咯咯作响。仪表盘上,一张圣母马利亚的圣像端庄地望着这一切,这次旅行没有遇到任何不幸,因此她没有失职。

空气清新剂浓烈的甜香与一路的颠簸让两个女人都恶心欲吐。当汽车终于慢下来,手刹猛地发出“吱”的一声时,她们都松了口气。二星级的圣安娜酒店位于一个破旧的小广场上,两侧分别是一家书店和一家修鞋店。人行道边是一排摊位,此时正在打包收摊。光滑的金色大面包片点缀着橄榄,正被摊贩装起来。原本车轮大小的水果甜饼还剩一部分,摊贩正在用蜡纸将它包好。

“饿死我了,”玛吉一边说,一边看摊贩往小型货车里装东西,“在他们离开之前,我得拿点吃的。”

玛吉不假思索地跑到了路对面,留下索妮娅给出租车司机付钱。回来时,手上的面包已经撕成几块,她正拿着一大块,急不可耐地填进肚子。

“真好吃。来,尝尝吧。”

她将起了硬壳的面包片塞进索妮娅手里,两人站在人行道上,背包放在身旁,一边吃,一边任由面包渣落在石板地上。现在是晚间散步时间,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并肩而行的男人和女人、手挽着手的女人、成双结对的男人都衣履光鲜,虽然只是出来散步,却像是去参加什么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