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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页)

“你知道这个肮脏下流的世界都是什么做的吗,宝贝?”罗尼·奈特昨天向梅·卢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没答上来,他告诉她说:“狗屁!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是狗屁。”

之所以有这番对话,是因为在罗尼现在干活的汽车装配厂里发生的事情。虽然他自己没计算过日子,但今天刚好是他来汽车厂工作第7周的第一天。

梅·卢也是才刚刚走进他的生活。她是(用罗尼的话说)周末认识的小妞儿,刚拿到手的工资支票就花光了。最近,他们已经在临近十二大街的布莱恩路上,一处两室的公寓里同居了。梅·卢现在白天就待在公寓里,收拾那些锅碗瓢盆、家具、窗帘之类的,照罗尼一个酒友的说法,他们就像是在丛林里安了巢的野山雀。

罗尼以前并没有把同居当回事,现在也还是没把和梅·卢这种所谓“过家家”的傻事放在心上。就好像他给她拿来面包,她再分给两个人吃,然后为了再多赚点儿钱,罗尼就要继续把一周大多数的时间都交代给装配厂。

他之前从第一期培训课程退出,如今竟又开始了第二回合,这一切用罗尼的话来说,都是因为一个大块头的油头黑人。有一天,来了一个穿着西装,一身花花公子打扮的黑人,说自己名叫伦纳德·温盖特。那时候,罗尼还在内城那间屋里住着,他俩展开了一番长谈。一开始,罗尼让那个家伙走开,别烦自己,说自己已经受够了。但是,这个油头黑人能说会道,他继续往下说,而罗尼也就接着往下听。他解释说,那个白胖子指导员收走了支票,然后被逮住了,罗尼听得出了神。

不过,罗尼问起来的时候,温盖特承认,那个白胖子不会像一般黑人那样去坐牢,这也恰好证实了所有那些什么狗屁公道正义都是那么一回事——就是狗屁!就连温盖特,这个黑人都承认了。罗尼万万没想到,他就这么凄凉苦涩地承认了,也正是在他承认之后,罗尼不知怎么的,就同意去上班了。

伦纳德·温盖特跟罗尼说,他可以不用完成培训课程。温盖特似乎看过面试记录,上面写着罗尼脑袋机灵,反应伶俐,所以(温盖特说)他们会让他下周直接上流水线,从周一开始,做固定工作。

而这一切,(再一次,像罗尼说的那样)事实证明,也是狗屁。

要是让他在一个位置上干固定的工作,他可能就会想法子做下来了。可是,他们并没有安排他做固定的工作,而是通知他在流水线的不同位置上做顶替工。这就意味着,他要像只青蝇一样,在流水线上来回晃悠,刚适应了这个活儿,就又被催赶着去干那个活儿了,然后再换一种,再换一种,直到他晕头转向。开始的两个星期都是这样,所以他基本不明白自己这一分钟到下一分钟究竟要做什么,因为给他的指令少得可怜。倒不是说他有多在乎,只是那个黑人,温盖特说过而已。罗尼·奈特什么都不指望,跟往常一样。不过,这恰恰说明,他们许诺的事情从来没有兑现过。所以说嘛……狗屁!

当然,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流水线的速度。他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全靠亲身体验,来之不易。

第一天上班,罗尼第一眼看到成车流水线时,就感觉好像蜗牛出殡似的一步一步往前挪。他早早来到厂里,跟白班工人一起上工。这个区域的面积很大,往来人群众多,都是乘公共汽车,还有各种你说不上来名字的车涌进来的,一下子就把他给吓着了。还有,好像除了他以外,人人都清楚自己要去往哪里,要去做何事——都急急忙忙赶得不行。不过,他也找到了自己要报到的地方,一座金属顶的大楼,比他想象中干净,但是很吵。“哦,兄弟,那个吵闹啊!”充斥在你的四周,就好像有100个摇滚乐队在同时胡乱演奏。

不论如何,汽车流水线蜿蜒曲折地穿过这座楼,看不见头,也望不见尾。看起来好像不管干的是什么工作,时间都足够这些人(有几个女的也在其中,跟男的一起干活)干完手头的活儿,歇一阵子,再干下一辆车上的活儿。用不着大汗淋漓!对那些不光长了头发,也长了脑子的人来说,小菜一碟嘛!

不到一个小时,罗尼也跟成千上万的前辈一样,学聪明了。

他一来就被交到一个领班手上,领班只说了一句:“几号?”这个领班是一个年轻的白人,不过是一个光头,看上去有点儿显老,一脸中年人的愁容,掂着一支铅笔。看见罗尼犹豫不决,他就急了,发火道:“社保号码!”

终于,罗尼找到了人事部员工给他的一张卡片,上面有一串号码。领班想着还有不少别的事要马上做,便不耐烦地记下了号码。

他指着最后4位数——6469,说:“这就是你的号码,”领班大声喊道。流水线已经开工了,喧闹声吵得人听不清旁边人说的话。“所以,把这个号码背下来。”

罗尼咧嘴笑笑,真想说这里和监狱一模一样。但是,他没说出来,领班做了一个手势让他跟上,然后把他带到工位上。一辆半成品汽车正从身边慢慢移动过去,车身涂着鲜艳的漆料,闪闪发光。车还真好看!尽管习惯了满不在乎,罗尼还是感觉,见到汽车时自己兴奋了起来。

领班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吼:“你要装上三个底盘和车厢的螺丝钉。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螺丝钉在那边的盒子里。用这个电动扳手。”他把扳手塞到罗尼手里。“明白了吗?”

罗尼可没把握。领班拍了拍另一个工人的肩膀。“给这个新来的看看,由他来负责这里。我要把你调到前悬挂去。抓紧啊。”领班走了,看上去还是比他本来的年纪显老。

“看着我,兄弟!”那个工人抓了一把螺丝钉,将身子探进汽车门口,手里拿着电动扳手,电线在后面拖着。罗尼还在伸着脖子探着头,想看清楚是怎么弄的,那人就猛地退出来了,撞在罗尼身上。“看着点儿,兄弟!”他转到车身后面,潜入车厢,手里还有两个螺丝钉和那把电动扳手。

他回头喊了一声:“看懂了吗?”那人又装了一辆车,然后看见领班新给他的指示,于是说了一句,“都归你啦,兄弟,”就消失了。

尽管周围一片喧闹,也能看见近处的几十个人,罗尼却感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孤独。

“你!嘿!接着干!”是领班在喊他,从流水线另一边挥着胳膊。

刚才那个人装好的那辆车已经远去。简直不可思议,流水线的速度明明已经很慢了,下一辆车还是来了。只有罗尼一个人继续装着螺丝钉。他抓了几个螺丝钉,跳进车里,摸索着要装螺丝钉的位置,找到一个,然后发觉自己忘拿扳手了,又回去拿。等他再跳回车里,不料又被沉甸甸的扳手砸伤了手,关节磕到金属地板,擦破了皮。他好不容易才开始拧上一个螺丝钉,还没来得及把第二个螺丝钉放进去,汽车就往前移了,扳手的电线也跟着收紧。很快,扳手已经够不着了。罗尼把第二个螺丝钉留在地上,将身子退了出来。

接下来一辆车,他费了好大劲才把两个螺丝钉都放了进去,终于成功拧上了,不过拿不准拧得够不够紧。再接下来一辆,他干得更好了;之后又是一辆。他渐渐地掌握了使用扳手的技巧,不过拿起来还是挺沉的。他满头大汗,手上又被擦破皮了。

一直到装完第5辆车,他才想起来,车厢里还有一个地方需要装螺丝钉。

惊慌失措的罗尼四下望了望。没人注意到。

流水线两边,邻近工位的两个人都在装轮胎。心思都在自己的工作上,根本没人留意罗尼。他朝其中一个呼喊:“嘿!我有几个螺丝钉忘记装了。”

那个工人头也没抬,大声答道:“算了吧!装下一辆。后面检修的伙计会把剩下的装上。”他顿时抬头笑道:“也许会。”

罗尼开始从每辆车车厢往底盘装第三个螺丝钉。他必须得加快步伐才能赶得上。还需要将整个身体都探到车厢里面,第二次装的时候,他的头撞到了车顶盖。这一下,把他撞了个半昏迷状态,他多么想歇一歇,可是下一辆车又来了,他只好晕晕乎乎地接着干。

他逐渐明白过来。第一,流水线的速度比表面看起来要快;第二,比速度更咄咄逼人的是它的来势汹汹。流水线就这么转啊,转啊,转啊,无休无止,不屈不挠,任凭人类示弱求饶,它都无动于衷。这就仿佛什么也无法阻挡,汹涌而来的潮汐一样。除非是每天半个小时的午休时间,或者下班,或者怠工,其他时间,无一例外。

第二天,罗尼就成了搞破坏的怠工者。

那个时候,他已经换了好几班岗了,从拧底盘螺丝钉,到电气连接,再到安装驾驶杆,然后又到装挡泥板。他听人说昨天缺人手,所以一片慌乱——这在星期一是常事。星期二,他感觉干固定工作的人多了,可是领班还是用罗尼去填缺补漏,别人换班休息的时候就让他顶上。所以,什么都学不着,每次到一个新的工位上,他新活儿还没学会,就已经好几辆车过去了。通常,要是领班在旁边看到了,就会抓住没干好的活儿;要是别的时候,也就顺着流水线往下走了。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领班即便看出了不对劲,也懒得管。

一切就这样过去,而罗尼越发感到疲惫不堪。

昨天下班的时候,他那瘦弱的身体到处都感觉酸痛,身上还有好多地方青一块、紫一块的。那天晚上是他很多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要不是伦纳德·温盖特留下的廉价闹钟,第二天早上一直不停地响,他都不会醒。罗尼都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爬起来。过了几分钟,他对着破瓷脸盆上面挂着的那面裂了的镜子自言自语:“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大烟鬼,还不爬回床上打呼噜去?还是说,你就是想当白人的黑奴才呢?”他横眉冷眼地朝镜子里的自己瞪了一眼,不过并没有回到床上。相反,他又一次去厂里上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