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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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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页)

然而他并没有听到这事还有什么没完。

那学期结束日星期五过后,星期一他就把分数发了回去。这是他教学活动中最不喜欢的部分,总是尽可能迅速把这件事办完了。他给了沃尔克F,对这事儿也没有再去多想。两个学期之间的那一周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读两稿中的初稿,这一稿应该最迟在春季提交。这稿写得很拙劣,需要他更加费心。沃尔克事件已经从他头脑中挤了出去。

但是,第二学期开学两个星期后他又想起了这事。一天早晨,他在邮箱里发现有一张戈登·费奇写的纸条,请他在方便的时候顺便来办公室聊聊。

戈登·费奇和威廉·斯通纳之间的友谊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所有这些维系了很久的关系,都出现了。它随意而深沉,那种亲密如此小心,几乎没有了个人色彩。他们很少互相有社交性的看望,但卡罗琳·费奇偶尔会临时来拜访下伊迪丝。他们聊天时就回忆下自己年轻时代,各自都会想起在另外那个时代眼中对方的样子。

刚刚进入中年,费奇就已经有了使劲想控制体重的那种人特有的挺得板直的柔和风度。他的脸庞宽大粗厚,而且已经没有了棱角线条,面颊已经开始下垂,脖子后面的肉开始成团地堆积起来。头发稀薄,他开始梳理了,这样秃顶看着还不是那么太明显。

斯通纳去费奇办公室的那天下午,两人热情地聊了会儿自己家里的情况。费奇仍然保持着那种轻松的默契,假装斯通纳的婚姻还很正常。而斯通纳则一如既往声称不敢相信戈登和卡罗琳会是两个孩子的父母,大些的那个已经上幼儿园了。

两人把各自的那种习惯性姿态调整到很随便的亲密状态后,费奇心烦意乱地望着窗外说:“瞧,我想要跟你说什么来着?噢,是这样。研究生院的院长——他心想,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应该跟你提提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看着自己备忘录册子里的一张纸条。“其实就是一个怒气冲冲的研究生,觉得你在上学期教的一门课上对他太苛刻了。”

“沃尔克吧,”斯通纳说,“查尔斯·沃尔克。”

费奇点点头。“是这位。他是怎么个情况?”

斯通纳耸耸肩。“我能告诉的只有,他压根就没有做布置给他的阅读——是在我的拉丁传统研讨班上。他想混过研讨报告,我给了他机会,要么重写一个,要么把报告的原件拿出来,他拒绝了。我别无选择,只有给他打不及格。”

费奇又点点头。“我想可能就是这种事儿吧。天知道,我希望他们不要拿这种事浪费我的时间。可是又还得核实清楚,主要是为了保护你。”

斯通纳问:“有什么——特别为难之处吗?”

“没有,没有,”费奇说,“完全没有。只是抱怨而已。你知道这种东西是怎么回事儿。其实,沃尔克读研究生时在这儿选的第一门课得了个C。如果我们想要这样做的话,他可能会立刻被踢出这个项目。但是,我想,我们可以考虑让他参加下个月的预答辩,到时候让事实说话。实在抱歉,我拿这种事来打扰你。”

他们又聊了些别的话题。然后,正当斯通纳要离去时,费奇热情地留住他。

“噢,还有别的事儿,我也想跟你说说。校长和领导班子最终决定,克莱蒙特的事情还是要解决。所以我想,从明年开始,我就要担任文理学院的院长了——正式。”

“我很高兴,戈登,”斯通纳说,“是时候了。”

“所以,这就意味着我们得弄个新的系主任。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斯通纳说,“我真的毫无想法。”

“我们要么从系外找,招个新人进来,要么就是找个现成的人当主任。我一直在琢磨,想心里有个底儿,如果我们真的从系里选个什么人——嗯,你对这个活儿看上眼吗?”

斯通纳想了想。“我没想过这个,不过——没有。算了,我想自己没有这个意愿。”

费奇的释然如此明显,斯通纳都笑了。“好吧。我想你也不愿意干。那意味着会有大堆破事儿。应酬招待,社交往来,还有——”他把目光从斯通纳身上移开。“我知道你不愿意掺和那种事情。但是,自从老斯隆死了,自从希金斯和那叫什么名字来着,库珀,去年退休后,你就是系里的老资格员工了。但是,既然你眼里不贪这个,那就——”

“算了,”斯通纳很肯定地说,“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很烂的系主任。我既不期待,也不想要这项任命。”

“好吧,”费奇说,“好吧。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们互相道过别,斯通纳一度忘了这次谈话。

查尔斯·沃尔克的综合预答辩安排在三月中旬,让斯通纳有些吃惊的是,他收到费奇的通知说他将是考查沃尔克的三人委员会的成员。他提醒费奇他给沃尔克打了不及格,而且沃尔克个人接受了不及格,他请求放弃这个特殊的任务。

“规矩啊,”费奇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委员会由候选人的导师,他的研讨班的一名任课教授,这个专业外的一个构成。劳曼克思是导师,你是他上的唯一一门研讨班课的老师,我已经找了个新人,吉姆·霍兰,作为他专业外的评委。研究生院的院长卢瑟福和我将列席。我想尽量别有什么痛苦就过了。”

然而这将是一场考验,不可能没有痛苦就过了。虽然斯通纳希望尽量少提些问题,但预答辩的管理规则并不灵活。每个教授允许有40分钟的时间向候选人提他想提的任何问题,虽然其他教授都是照例参加。

安排考试的那天下午,斯通纳特意晚到杰西楼三层的研讨室。沃尔克坐在一张长长的、擦得锃亮的桌子旁边。四个考官已经到场——费奇、劳曼克思,那位新人霍兰,还有亨利·卢瑟福——从沃尔克开始,依次顺着桌子坐定。斯通纳从门里溜进来,在桌子头上沃尔克的对面一把椅子里坐下。费奇和霍兰朝他点点头,劳曼克思沉重地塌在椅子里,直视着前方,长长的白白的手指轻轻叩着明镜般的桌面。沃尔克扫了眼整张桌子的阵容,他的脑袋僵硬地高昂着,流露出几分冷冷的蔑视劲。

卢瑟福清了清喉咙。“噢,先生——”他看了眼摆在前面的纸,“斯通纳先生。”卢瑟福稀疏的头发有些灰白,肩膀浑圆,眼睛和眉毛朝靠外的眼角两边垂着,所以他的表情看上去总是一副温柔的绝望模样。虽然他认识斯通纳多年,但永远记不住名字。他又清了下喉咙。“我们这就开始吧。”

斯通纳点点头,把前臂搭在桌子上,手指扣在一起,当卢瑟福的声音嗡嗡嗡地穿过答辩的正式预备程序时,他凝望着自己的手指沉思着。

沃尔克先生正在接受考查(卢瑟福的声音降成一种四平八稳、调门毫无变化的哼哼声)以确定他有没有继续在密苏里大学英文博士班读下去的能力。所有博士候选人都要参加这项考试,它设计的初衷不仅仅是要判断候选人的整体适宜性,同时用来明确优点和不足,这样他未来的学习方向就可以得到有益的引导。有三种可能的结果:一是通过,一是有条件通过,一是不通过。卢瑟福描述着这些可能性的术语,也不抬头看看就对考官们和这位候选人进行礼节性的介绍。接着他把那页纸推开,绝望地看着自己周围的那些人。

“根据惯例,”他柔和地说,“候选人的论文导师开始提问。先生。”——他又瞥了眼那张纸——“劳曼克思先生是,我想,是沃尔克先生的导师。所以……”

劳曼克思的头抽搐般向后仰去,好像打盹时突然醒来。他环顾了下桌子四周,眨巴着眼睛,嘴唇上浮出一丝微笑,可是他的眼睛依然保持着犀利和警惕。

“沃尔克先生,你打算写一篇关于雪莱与古希腊理念论的论文,想必你不可能已经把这个课题思考得十分透彻了,但是不妨给我们介绍一下有关背景,你选做这个题目的原因,等等。”

沃尔克点了点头,开始快速地讲起来。“我想追溯下雪莱在《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的‘智性美礼赞’中,因为一个多少有些柏拉图色彩的理念,通过对那种理念的娴熟应用,对戈德温决定论所做的首次否定,这部诗剧是他早期无神论、激进主义、基督教以及科学决定论的全面综合,最终解释在诸如《希腊》这样的晚期作品中提出的理念的衰落。在我心目中,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题目,原因有三:首先,它能揭示雪莱的思想特质,因此引领我们对其诗歌进行更深入的理解;其次,它可以揭示19世纪初期主流哲学和文学的冲突,因此拓展我们对浪漫派诗歌的理解和欣赏;第三,这个题目与我们自己的这个时代有特殊关系,在这个时代,许多冲突与雪莱和他同时代的人面临的冲突一样。”

斯通纳听着,他这样听着的时候,渐渐惊愕起来。他无法相信此人与选修他研讨班课的竟是同一个人,那个他教过并且熟悉的人。沃尔克的陈述流畅、直接、充满智性,有时,几乎可谓才华横溢。劳曼克思说得对,如果这篇论文实现了它期许的目标,将会非常精彩。希望、温暖和喜悦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专心致志地向前倾过去。

沃尔克对论文主题的介绍花了大约有十分钟,接着戛然而止。劳曼克思迅速又问了一个问题,沃尔克立刻做出回应。戈登·费奇盯着斯通纳的眼睛,投去淡淡的质问的一瞥。斯通纳微微笑了笑,略带自嘲的意味,然后微微耸了耸肩膀。

当沃尔克再次停住时,吉姆·霍兰立刻讲话了。他是个瘦削的年轻人,热情、脸色苍白,两只蓝眼睛略微向外突出。他说话时故意放慢语速,声音好像面对某种强有力的遏制而总是颤抖不已。“沃尔克先生,你提到稍早些的戈德温的决定论。我不知道你能否把它与约翰·洛克的现象主义联系起来做一分析?”斯通纳记得霍兰是个18世纪研究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