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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舟纪·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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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新娘(第1页)

父亲玩牌把我输给了野兽。

北方旅人来到这片长着柠檬树的宜人土地,常会染上一种特殊的疯狂。我们来自天寒地冻的国度,家乡的大自然总是与我们为敌,但这里,啊!简直让人以为自己来到了狮子与羔羊同眠的福地。一切都开着花,没有刺人冷风扰动淫逸的空气,太阳为你洒下满地果实。于是甜美南方的致命感官慵懒感染了饥渴已久的大脑,大脑喘息着:“奢侈!还要更多奢侈!”但接着雪就来了,你逃不掉,雪从俄罗斯跟着我们来了,仿佛一路都追在马车后,而这座黑暗苦涩的城市终于逮住我们,蜂拥而上围在窗边,嘲笑我那以为乐趣永不会结束的父亲,看着他前额血管突出猛跳,双手颤抖着发派恶魔的图画书。

蜡烛淌下热烫刺人的蜡滴,落在我光裸的肩上。有些女人迫于环境必须一声不吭旁观愚行,她们特有的愤恨犬儒便是此刻我的心情,看着父亲灌下愈来愈多此地称为“格拉帕”的烈酒,孤注一掷地输光我最后一丁点遗产。离开俄罗斯时,我们拥有黑土地,栖息着熊和野猪的青蓝森林,农奴,众多麦田与农庄,我心爱的马匹,凉爽夏天的白夜,烟火般的北极光。这么多财产对他来说显然是一大重担,因为他将自己变成乞丐之际大笑着,仿佛十分开怀,充满热情要把一切全捐给野兽。

每个初到此城的人都必须跟城主阁下玩一局牌,鲜少有人来。在米兰,的确有人警告过我们,或者说,就算他们警告了,我们也没听懂——我的意大利文说得结结巴巴,那地区的方言又很难懂。事实上,当时我自己还为这落后流行两百年的偏远乡下地方说话,因为,哦多么反讽啊,这里没有赌场。我不知道,要在这时值十二月的寂寥城市落脚,代价是跟大人博一场。

时间已晚,此地的阴湿寒意悄悄爬进石壁,爬进你骨头,爬进肺脏海绵般的内里,随着一阵寒噤慢慢渗入我们所在的起居厅,极为重视隐私的大人便是来这里进行牌戏。当他的小厮将请柬送来我们住宿的地方,谁能拒绝呢?我的浪荡子父亲当然拒绝不了。牌桌上方的镜子映照出他的狂乱,我的漠然,逐渐萎去的蜡烛,逐渐喝空的酒瓶,彩色潮水般来来去去的牌,掩住野兽整张脸的静定面具,只露出那双不时从手中的牌瞥向我的黄眼睛。

“野兽!”我们的房东太太说,小心摸着那只上有一头猛虎巨大纹章的信封,脸上的表情半是畏惧半是惊异。我没办法问她为什么他们管这地方的主人叫野兽——是不是因为他那徽饰的关系——因为她口音很重,是这一带那种支气管炎般多痰黏稠的腔调,我几乎完全听不懂,只听懂她刚见到我时的那句:“好个美女!”

打从会走路起,我就一直是众人口中的漂亮娃儿,一头坚果棕亮泽鬈发,粉嫩双颊,而且出生在圣诞节——我的英国保姆总说我是她的“圣诞玫瑰”。农民们则说:“活脱就是她母亲的样子。”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十字,表示对死者的敬意。我母亲并没能绽放多久:一场嫁妆与头衔的以物易物,将她卖给这个无能的俄罗斯小贵族,他嗜赌、好嫖和一再痛切忏悔的习性不久便害死了她。野兽到这里时,将他纽扣孔插的那朵玫瑰递给了我,一身服装虽然过时但整洁无瑕,小厮在身后替他掸去黑斗篷上的雪。这朵不合自然、不符时节的白玫瑰此刻正被我紧张的手指一瓣瓣揪下,同时我父亲则豪迈地为他一生的败家事业做了总结。

这地区忧郁内敛,一眼看去没有阳光也没有特色,阴沉的河流冒着雾汗,砍除了枝叶的柳树缩身低伏。这也是个残忍的城市:肃然的中央广场看起来特别适合公开处决,笼罩着一座好似恶意谷仓的教堂的突出阴影。以前他们都把罪犯关进笼子吊死在城墙上。这些人天性薄情,两眼的距离很近,嘴唇又薄;这里的食物也差,油腻不堪的意大利面,煮熟的牛肉配苦草酱。整个地方一片噤声静默宛如葬礼,居民都拱起身子抵御寒冷,你几乎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脸。而且他们会对你撒谎,骗你的钱,客栈老板也好,马车夫也好,每个人都一样。老天,他们把我们宰得可狠了。

靠不住的南方,你以为这里没有冬天,但是你忘记自己身上就带着冬天。

大人的香水味愈来愈使我头晕眼花,那是泛紫的浓重麝香猫,在这么小的房间,这么近的距离闻来实在太过强烈。他一定都用香水洗澡,连衬衫内衣也浸泡香水。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味道,竟需要如此浓烈的掩饰?

我从没见过体型如此庞大却又看来如此平面的人,尽管野兽有种古意盎然的优雅,那身老式燕尾服可能是多年前买的,在他离群索居之前,而现在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跟上时代。他的身形轮廓有种粗糙笨拙的感觉,偏向巨大难看,此外还带着奇特的自制自抑,仿佛得努力与自己交战才能保持直立,其实他更宁可四脚着地行走。人类企求模仿神明,但那份渴望在这可怜人身上变得扭曲可悲;尽管他戴着绘有精美人脸的面具,但只有隔着一段距离,你才会以为野兽跟其他人并无不同。哦,是的,那张脸确实很美,但五官太端正对称,少了些人味:那面具的左半与右半仿佛镜子对映般一模一样,太过完美,显得诡异。他还戴了顶假发,就像老式画像里那种,垂在颈背处扎个蝴蝶结。一条中规中矩的丝巾别着颗珍珠,遮掩住他的喉咙。手套是金黄小羊皮,但又大又笨拙,套在里面的似乎并不是手。

他就像用硬纸板剪成、绉纹纸当头发的嘉年华会人形。然而他的牌技却精得像魔鬼。

他弯身看手里的牌,面具下的声音回响,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他的话语里有太浑重的咆吼,只有他的小厮听得懂,能替他翻译,仿佛主子是笨拙的人偶,小厮是腹语师。

烛芯在融塌的蜡堆里软垂,烛火闪灭不定。等到我手上的玫瑰不剩半片花瓣,父亲也已一无所有。

“还有那女孩。”

赌博是一种病。父亲说他爱我,然而却将我押在一手牌上。他展开手里的牌,我在镜中看见他眼中燃起希望的光亮。他的衣领松开了,头发揉得乱糟糟,这是堕落到最后阶段之人的苦痛挣扎。凉飕飕气流从古旧石墙钻出咬刺着我,我在俄罗斯从不曾这么冷过,即使在最冷的深夜。

一张皇后,一张国王,一张爱司。我在镜中看到了。哦,我知道他心想绝不可能输掉我,何况赢了这局除了可以保住我,还能赢回先前输光的一切,一举恢复我们散尽的家产。更锦上添花的是,还会赢得野兽位在城外的代代相传的宫殿,他的巨额岁收,他在河两岸的土地,他的佃租、财宝、曼德纳画作、朱利欧·罗马诺画作、切里尼盐罐、他的头衔……这整座城。

千万别误会我父亲,别以为他并不把我当做价值连城的宝贝。但也只是价值连城而已。

起居厅里冷如地狱。在我这个来自酷寒北方的孩子感觉起来,有丧失之虞的不是我的肉体,而是父亲的灵魂。

当然,我父亲相信奇迹。哪个赌徒不是这样?我们大老远自熊与流星的国度来,不就是为了追寻这样一桩奇迹吗?

于是我们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野兽吠叫一声,摊开手中的牌,是另三张爱司。

无动于衷的仆人此刻滑步上前,仿佛附有轮子般平顺,将蜡烛——熄灭,看他们的样子,你会以为不曾发生什么重要的事。他们有点怨恨地打着呵欠,现在快早上了,我们害他们整夜没法上床睡觉。野兽的仆人为他披上斗篷,准备离去,我父亲坐在那里,瞪着桌上那些背叛他的牌。

野兽的小厮简洁地告诉我,明天早上十点他会来接我和我的行李,前往野兽的宫殿。听懂吗?处在极度震惊中的我几乎没有听懂,他耐心重复吩咐一遍。他是个奇怪、敏捷的瘦小男人,走起路一颠一跳,节奏很不平稳,八字脚穿着奇特的楔形鞋。

我父亲先前脸色红赤如火,现在则白得像厚厚堆在窗玻璃上的积雪,眼里涌满了泪,很快就要哭了。

“‘就像那些愚蠢的印度人,’”他说,他最爱华美的辞藻,“‘就像那些愚蠢的印度人把一颗珍珠随手扔了,想不到它的价值胜过了他整个部落……’我失去了我的珍珠,我无价的珍珠。”

这时野兽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声音,介于吠吼与咆哮之间,烛火随之一亮。那敏捷的小厮,那装模作样的伪君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翻译道:“我主人说:如果你不好好珍惜自己的宝物,就该料想它会被别人拿走。”

他代主人向我们鞠躬微笑,而后两人离去。

我看着落雪,直到天快亮时雪停,继之以一层坚霜,翌晨的天光冷如铁。

野兽的马车老式但优雅,全黑一如灵柩车,拉车的是一匹活力充沛的黑色阉马,马鼻孔中喷出烟雾,踩踏坚实积雪的脚步充满朝气,给了我一点希望,觉得不是全世界都像我深锁冰雪中。我向来都有些同意格列佛的看法,认为马比我们优秀,而那天早上我会很愿意与他一同奔往马的国度,如果我有这机会的话。

小厮高高坐在车厢外,一身帅气的镶金黑制服,手上竟然还握着一束他主子那该死的白玫瑰,仿佛送花就能让女人比较容易接受羞辱。他以敏捷得简直不自然的动作一跃而下,煞有介事把花束放在我迟疑的手上。涕泗纵横的父亲请我给他一朵玫瑰表示原谅,我折下一枝,刺伤了手指,于是他拿到的玫瑰沾满了血。

小厮趴在我脚边将毡毯包好铺好,态度是一种并不巴结的奇怪逢迎,但他又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忙着用太粗的食指在扑了粉的白色假发下搔来搔去,同时以一种我的昔日保姆会称为“老式眼神”的表情看我,其中有反讽,有狡黠,有一点点轻蔑。还有怜悯?没有怜悯。他的棕眼水汪汪,脸上是苍老婴孩般的无辜狡猾,还有个烦人的习惯,老是咕咕哝哝自言自语。他念念叨叨将主子赢得的东西装上车,我拉上窗帘,不想看见父亲送别,心中的怨恨尖利如玻璃碎片。

我被输给了野兽!而他的“兽性”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英国保姆曾说,她小时候在伦敦看过一个虎男。这么说是为了把我吓得乖乖听话,因为那时我是个管不住的野小娃,她不管皱眉生气或者用一汤匙果酱贿赂都无法驯服我。我的小美女,要是你再缠着那些清理房间的女仆,虎男就会来把你带走。她说,他是从印度群岛的苏门答腊被带来的,背后全是毛,只有正面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