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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舟纪·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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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王(第1页)

那个下午澄澈明净的天光自成一种存在,完美的透明必然是无法穿透的。大堆大垛饱积雨水的灰云蹲踞天空,阳光像一条条黄铜从云间的硫磺黄裂隙垂直伸下,用被尼古丁染黄的手指触摸树林,树叶闪动。十月底寒冷的一天,悬钩子的枯萎黑莓悬在变了色的枝桠间,像自身的阴魂。脚下锈红湿烂的枯死蕨菜间尽是窸窣脆响的榉实与橡实,秋分的雨已将地面完全浸透,于是寒意渗出土地从鞋底侵入,那刺人寒意预示即将到来的冬,攀抓住你的肚腹,让你的胃为之紧缩。此时光秃秃的接骨木看来仿佛得了厌食症,秋季树林里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微笑的事物,但又还不到,暂且还没到,一年中最悲哀的时节。只有一种挥不去的感觉,感觉一切存在都即将停止;在这季节转换之际,大自然跟自己作对。内敛的天气,充满病房般的噤声寂静。

树林圈绕包围住你。一踏进枞树林间,你便离开了空旷,被树林吞没,再也没路可以穿度,这片树林已回归初始的私密。一旦走进,你便必须留到它放你出去为止,因为这里毫无任何线索能引领你走向安全。小径早已杂草蔓生,多年无人走过,如今只有兔子和狐狸在那微妙迷宫开出自己的路。树木摇曳,声响就像塔夫绸裙窸窣,而穿那裙的是迷失于林中,茫然四顾找不到出路的女人。榆树上全是乌鸦巢,乌鸦在枝桠间翻飞,玩捉鬼游戏,不时发出响亮吵人的呱叫。一条小溪流穿树林,两岸是柔软沼泽,但在这个季节小溪变得肿胀,沉默发黑的溪水如今厚结成冰。一切都将静止,一切都将暂停。

年轻女孩走进这片树林,不疑有他,就像小红帽要去外婆家,但这片天光不容许任何模棱暧昧,在这里她会困于自己的幻觉,因为树林中的一切都完全表里如一。

树林圈绕包围又圈绕包围,像一组一个套一个的盒中盒。树林的私密视野不断在外来者四周变换,那想象中的旅人永远走在我前方,永远隔着那段想象中的距离。在这片树林,你很容易迷失自己。

静定空气中,响起一声两个音调的鸟鸣,仿佛是我女孩儿气的怡人寂寞化为声音。草木丛中薄雾缭绕,模仿老人的绺绺胡须,穿梭在树木灌木的低处枝桠间。山楂树上挂着一串串沉甸甸红色浆果,成熟美味有如哥布尔或施了魔法的水果,但老草则枯萎退去。蕨类——收卷起它们的百只眼睛,缩卷回地里。树叶尚未落尽的树枝在我头顶上编织翻花鼓,我感觉自己仿佛身在网屋中,而尽管在我四周温和吹拂的冷风始终预示着你的存在(但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我却以为树林里只有我一人。

精灵王会重重伤你。

鸟鸣再度尖声传来,寂寥得仿佛发自全世界最后一只活鸟。那鸣声充满这濒临衰竭的一年的忧郁,直直穿透我的心。

我在树林中行走,最后来到一片渐暗的空地。一看见那里的居民,我便知道他们从我踏进树林的那一刻起就在等我,带着野生动物的无尽耐心,因为他们多的是时间。

那是一处花园,园里的花朵全是鸟兽:柔灰的斑鸠,纤小的鹪鹩,斑点的唱鸫,戴着黄褐色围兜的知更,仿佛戴着头盔、人造皮般光亮的大乌鸦,黄喙的黑鸫,田鼠,鼹鼠,田鸫,蹲在他脚边、双耳平贴背上像汤匙的小棕兔。一只毛色略红的瘦高野兔用粗壮后腿站着,鼻子一耸一耸;鼻子尖尖的锈色狐狸把头靠在他膝上;一棵鲜红花楸的枝干上攀着一只松鼠,注视他;一只雄雉从荆棘丛中伸出纤细脖子,看着他;还有一头白得异常的山羊,晶亮如雪,温和眼神转向我轻声咩叫,让他知道我来了。

他微笑,放下烟斗和接骨木做的唤鸟笛,伸出一只无可挽回的手放在我肩上。

他的眼睛很绿,仿佛看树林看得太久。

有些眼睛可以吃掉你。

精灵王独自住在树林深处,他的屋子只有一间房,以木枝和石头搭成,屋外长了一层毛皮般的黄色地衣,爬满青苔的屋顶上生着青草与杂草。他将掉落的树枝砍作柴火,用锡桶从小溪中汲水使用。

他吃什么?咦,当然是林地的丰饶物产!荨麻炖汤,美味的蘩缕洒上肉豆蔻,荠菜当包心菜煮。他知道哪些有绉褶、长斑点或腐烂的蕈类适合食用,了解它们的奇诡习性,如何一夜之间便在阴暗角落冒出来,靠死物成长茁壮。甚至貌不惊人,加上牛奶与洋葱像动物内脏那样烹调的紫丁香蘑,还有长着扇形顶,带有淡淡杏桃香的蛋黄色鸡油菌,这些全都连夜长出犹如土地起了泡泡,由大自然供养,存在于空无。我可以相信他也是这样。他是从树林的欲望中活起来的。

他一早出门采集那些大自然的宝藏,轻手轻脚采摘有如拿取鸽蛋,放进他用杞柳编成的篮子。他给蒲公英取难听的名字,管它们叫“通屁管”或“尿床”,拿来做色拉,加几片野草莓的叶子调味。但他决不碰悬钩子,说上面有恶魔在圣米迦勒节吐的口水。

那头乳浆色的母山羊提供他丰沛奶水,他将羊奶做成柔软奶酪,吃起来有种略带阿摩尼亚气息的独特臭味。有时他用线绳做陷阱抓只兔子,加野蒜烧汤或炖煮。他熟知树林及林中生物的一切。他告诉我草蛇的习性,说老蛇闻到危险就会张开大嘴,让细瘦小蛇钻进喉咙里,危险过去后小蛇再钻出来,照常四处游窜。他告诉我,夏天蹲在溪畔驴蹄草间的明智蟾蜍,脑袋里有一颗非常珍贵的宝石。他说那只猫头鹰本来是面包师傅的女儿。然后他对我微笑。他示范给我看,如何用芦苇扎草席,如何用杞柳枝条编篮子,编饲养鸣禽的鸟笼。

他厨房里满是鸣禽,云雀、红雀,鸟叫声震天价响,笼子堆满一面墙,一整墙受困的鸟。把野鸟关在笼子里,多么残忍!但听我这么说他只是笑我,笑着露出那口尖利白牙,唾液在牙上闪闪发亮。

他是个绝佳的主妇,简朴的屋里一尘不染,刷得干干净净的深锅与长柄浅锅整齐并排在炉台边,像一双擦得光亮的鞋。炉台上方挂着一串串风干的蘑菇,是人称“犹太耳朵”又薄又卷的那种,自古以来都长在接骨木上,因为犹大就是用那种树上吊自杀;他告诉我的森林知识就是这一类,逗引着半信半疑的我。此外挂起晾干的还有一束束芳香药草——百里香、滇香薷、鼠尾草、马鞭草、苦艾、洋蓍草。房内充满歌声与香气,炉栅里总有木柴噼啪燃烧,烟雾又甜又呛,火焰明亮摇曳。但挂在墙上鸟笼旁的那把老旧提琴是拉不出曲调的,因为琴弦全断了。

如今,我散步的时候——有时在草木留有白霜闪亮指印的早晨,较不常但更诱人的是在冷暗渐沉的晚上——总是去找精灵王,让他将我放倒在那张沙沙作响的稻草床上,任他那双大手摆布。

他是温柔的屠夫,教会我肉体的代价是爱,把兔子的皮剥了,他说!于是我的衣服全都脱落。

当他梳理那头枯叶色的发,发中便掉出枯叶,窸窣飘落在地,仿佛他是一棵树。而他确实也能静立不动如树,让斑鸠轻拍翅膀咕咕叫着飞来栖在他肩上,那些颈上戴着婚戒的呆鸟又笨又肥没有戒心。他用接骨木小枝做成唤鸟笛,从天空中招来众鸟——所有的鸟全来了,歌声最甜美的会被他关进笼子。

风吹动幽暗树林,吹过灌木丛。他所到之处总有一丝飘荡在坟场上方的冷空气,让我颈背汗毛直竖,但我并不怕他,只怕那种晕眩,那种他以之攫住我的晕眩。只怕坠落。

坠落,就像鸟从半空落下,当精灵王将风绑进手帕里,系紧四角让风无法逃逸。于是没有流动的气流能支撑鸟儿,受制于重力的他们尽皆坠落,就像我为他坠落,并且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有坠落得更深,只是因为他对我手下留情。铺着夏天残留的、纤弱如羊毛的濒死草叶的土地支撑住我,只是因为与他共谋,因为他肉体的实质与那些缓慢化为泥土的叶子相同。

他可以将我插入明年植物的苗圃,我便必须等待,直到他吹笛将我从黑暗中唤起,才能再度回来。

然而,当他用唤鸟笛吹出那两个音调的清越声响,我便来了,像随便哪一只毫无疑心的动物停栖在他手腕上。

我见到精灵王坐在爬满常春藤的树干残株上,以一道自然音阶召来林中所有的鸟:一声高,一声低,如此甜美嘹亮,一群群轻柔鸣啭的鸟儿便随之而来。空地堆满枯叶,有些色如蜂蜜,有些色如余烬,有些色如泥土。他看来完全就是此地的精灵,看到狐狸毫不畏惧地将嘴靠在他膝上我一点也不惊讶。一日将尽,棕色光线渗进潮湿沉重的土地,一切沉默静定,夜晚的清凉气息拂来。几滴雨开始落下,林里唯一的遮蔽处只有他的小屋。

我便是这样走进精灵王鸟鸣缭绕的孤独,他将那些长着羽毛的小东西关进自己用杞柳枝编成的笼,让他们在笼里为他歌唱。

饮料是羊奶,盛在有凹痕的锡杯里。他在炉台上烤了燕麦饼,我们可以一起吃。屋顶上雨声淅沥,门闩喀喀碰响。我们两人锁在屋里,木柴随着小小火焰颤抖,燃烧的辛涩气味充满这个棕色房间,然后我躺在精灵王吱咯作响的稻草床上。他皮肤的颜色和质感像酸奶油,锈红色的硬挺乳头成熟如浆果,像一棵枝头同时开花又结果的树,多么悦人,多么可爱。

而现在——啊!在你深沉如水的吻中我感觉到你的利齿。秋分的狂风将光秃秃的榆树吹得疯狂摇晃,有如旋转苦行僧。你将牙齿咬进我喉咙,让我尖叫。

空地上,白月冷冷照亮我们拥抱的静止画面。我的四处漫游是——或者说,曾是——何等甜美,我曾是夏日草地的完美孩子,但季节转变了,天光变得清澈,我看见瘦削的精灵王,高大一如枝干上停栖鸟群的树,他那非人的音乐就像套索将我拘去。若我用你的发为那老旧提琴装上弦,我们便可以在树间渐薄的天光中随乐声翩翩起舞,那音乐会胜过关在成堆漂亮鸟笼里的云雀的嘈杂尖鸣,屋顶也被你诱来的飞扑鸟群压得吱呀作响,当我们在树叶下参与你那不神圣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