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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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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九章(第1页)

伯爵夫人的生活非常好。房间都收拾得既舒适又富有情趣,尽管并不豪华。不过,一切都带有暂住的性质;这只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临时住处,而不是富豪之家具有贵族气派,带有种种被视为不可或缺的贵族式怪癖的永久性府第。有消息说,伯爵夫人要到她在辛比尔斯克省的庄园(一个破落的、被抵押了两次的庄园)去度夏,由公爵做伴。我已经听说了,心里直犯愁:卡佳要和伯爵夫人走了,阿辽沙会怎么办呢?我还没有对娜达莎提起这件事,我怕提;不过,从某些迹象来看,她好像也知道这个消息。不过她不说,只是暗暗伤心。

伯爵夫人对我非常好,亲切地与我握手,并且说她早就希望在家里见到我了。她亲自用漂亮的银茶炊为我倒茶,于是我们就围着银茶炊坐了下来,此外还有公爵和一位很有贵族气派的先生,他已过中年,戴着一枚星形徽章,有些古板,颇具外交家风度。这位客人似乎很受尊敬。伯爵夫人从国外回来以后,还没有来得及按她的愿望在这个冬季在彼得堡广交朋友,奠定自己的地位。除了这位客人就没有别人了,而且整晚没有人来。我用眼睛寻找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她和阿辽沙在另一个房间里,不过一听我们到了,立刻出来迎接我们。公爵亲切地吻吻她的手,伯爵夫人则向她示意我来了。公爵立即给我们作了介绍。我急切地细心打量着她:这是一位温柔的金发女郎,身穿白色连衣裙,个子不高,正如阿辽沙所说,有一双碧蓝的眼睛,她有一种青春美,如此而已。我原以为会见到一位绝色美人,但她并不那样美。一张端正的、线条柔和的椭圆脸,颇为端庄的面容,一头浓密而确实美丽的秀发,梳着普通的家常发式,温和、专注的眼神,——如果我在别处遇见她,我会从她身边走过而不太注意;不过这只是初见的印象,在那天晚上,我后来才又更仔细地把她看看清楚。她向我伸出手来,天真地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眼睛,却又一言不发,这怪怪的样子使我不觉对她笑了。显然,我立即感到,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心地纯洁的姑娘。伯爵夫人凝神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卡佳与我握了握手,匆匆地走开了,在屋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和阿辽沙在一起。阿辽沙在向我问候时,悄悄地对我说:“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马上就去那里。”

“外交家”——我不知道他的姓名,所以称他为外交家,为的是有个称呼,——平静而庄重地谈着话,在阐述一种思想。伯爵夫人注意地听着。公爵赞赏而阿谀地微笑;演说家时而面对着他,大概是把他看作一位值得赞许的听众。人家给了我一杯茶,就不再理我了,这倒是正中下怀。这时我仔细地端详着伯爵夫人。根据最初的印象,我不禁对她有了好感。也许她已经不年轻了,可我觉得她不会超过二十八岁。她的容颜还是那么娇艳,年轻时大概是很美的。她的深褐色头发还相当浓密;目光非常和善,但有点轻浮,带着调皮的嘲弄神气。不过这会儿她显然由于某种原因而在约束自己。她的眼神也显得很有智慧,特别是显得很善良,很快乐。我觉得她的最大特点是有些轻佻,追求享乐,有一种不怀恶意的利己主义,也许这种利己主义还很强烈。她受着公爵的支配,公爵对她极有影响。我知道他们有私情,还听说他们在国外的时候,他是一个太缺乏忌妒心的情人。我觉得,——现在仍然这样想,——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除了私情,还有另一种颇为神秘的东西,比方说,在某种图谋的基础上相互承担的义务……总之,这层关系大概是有的。我还知道,公爵现在对她已经厌倦了,他们的关系却还维持着。也许当时他们保持关系的一个特殊的原因是在卡佳身上所打的主意,不用说,这种主意是出于公爵的主动。公爵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推托了与伯爵夫人的婚事,她的确提出过结婚的要求,可是公爵说服了她,要她促成阿辽沙和她继女的婚姻。我作出这个结论至少是根据阿辽沙过去的那些天真无邪的叙述,他多少也发觉了一些蛛丝马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根据那些叙述,我一直觉得,虽然伯爵夫人对公爵言听计从,他出于某种原因还是对她有所顾忌。这一点连阿辽沙也注意到了。我后来才知道,公爵很想把伯爵夫人嫁给别人,他多少正是抱着这个目的才把她支使到辛比尔斯克省去,希望在外省为她物色一个合适的丈夫。

我坐在那里听着,不知道怎样才能尽快与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单独谈谈。外交家在回答伯爵夫人的问题,她问的是当前的形势,正在着手的改革,以及这些改革是否可怕?他侃侃而谈,语调从容,仿佛大权在握。他细致地头头是道地阐述着自己的想法,可他的想法叫人厌恶。他强调的是,这种改革和改良的精神很快就会产生一定的结果;人们看到这些结果,就会幡然醒悟,于是不仅革新的精神会在公众中(当然是指一部分公众)消失,而且人们将凭着经验认识到错误,从而以加倍的热情拥护旧事物。他认为,虽然这是不幸的经验,然而它很有益,因为它能教会人们怎样维护使人们得到拯救的旧事物,为维护旧事物提供新的根据。因此但愿现在尽快发展到最大限度的失误。“没有我们这些人是不行的,”他下结论道,“没有我们这些人,还从来没有一个社会能站稳脚跟。我们不会有损失,相反,我们是有胜算的。我们在上升、上升,我们当前的格言应当是:‘越糟越好’1。”公爵露出讨厌的微笑表示赞许。那个演说家简直得意洋洋。我太蠢了,竟想加以反驳;我满腔怒火。但是公爵的恶毒的目光使我没有反驳;那恶毒的目光朝我一闪而过,于是我觉得,公爵正等着我年少气盛而出乖露丑;也许他就是要我这样,让我成为笑柄他才高兴。同时我坚信,外交家对我的反驳一定会听而不闻,甚至对我本人也视而不见。和他们坐在一起我受不了;不过阿辽沙救了我。

他悄悄地来到我身边,碰碰我的肩膀,要和我说几句话。我猜想他是奉了卡佳的差遣。果然如此。起先她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我,仿佛暗自在说:“原来你是这样的”,在最初的一刹那,我们两人都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来打破沉默。不过我相信,她只要一说开了头,就会滔滔不绝,能说上一个通宵。我的脑海里闪过了阿辽沙所说的“差不多能谈上五六个钟头”那句话。阿辽沙也坐在那里,焦急地等着我们谈起来。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呢?”他说,微笑地看着我们。“见了面却又一言不发。”

“哎呀,阿辽沙,你真是……我们马上就要谈了,”卡佳回答道。“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在一起商量,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简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们相识太晚了;早些见面才好,不过我很早就知道您了。我多么想见到您。我甚至想写封信给您……”

“要谈些什么呢?”我问,不由得笑了。

“要谈的太多啦,”她认真地回答道。“比如他说,在这样的时候他把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单独留在家里,她也不会感到委屈,这是真的吗?请问可以像他这样行事吗?喂,为什么你现在要待在这儿,你说呀,为什么?”

“唉,我的天哪,我马上就走嘛。我对你说过,我只在这儿再待一会儿,看看你们两位,听听你们在一起会谈些什么,然后就去她那里。”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就这么坐着,你看见了没有?他总是这样,”她指着他对我说,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他说‘就一会儿,只待一会儿’,可你看,他能坐到半夜,再要去见她就太晚了。‘她不会生气的,’他说,‘她是个好姑娘,’他就是这么说的!哼,这样好吗,这像话吗?”

“好吧,我就去,”阿辽沙怪可怜地说道,“可我很想和你们待在一起……”

“你何必和我们待在一起呢?相反,我们有很多事情必须单独谈谈。喂,你别生气,我们有必要单独谈,你要谅解才好。”

“既然有这个必要,那我马上……我怎么会生气呢。不过我要到列文卡那里去一下,然后就立刻去找她。还有,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拿起帽子继续说道,“您知道吗,我父亲想放弃他打赢官司所得到的伊赫缅涅夫的那笔钱。”

“我知道,他对我说过了。”

“他这样做是多么高尚啊。可卡佳不相信,他这样做是出于高尚的动机。这件事你和她谈谈吧。再见,卡佳,请你不要怀疑,我是爱娜达莎的。你们何必把种种要求强加于我,责备我,注意我,好像在监视我似的!她知道我多么爱她,她对我有信心,而且我深信,她对我是有信心的。我爱她是无私的,不要求她尽任何义务。我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所以没有必要像审问犯人一样同我谈话。你问问伊万·彼得罗维奇,现在他在这里,他会向你证实,娜达莎忌妒心很重,虽然她很爱我,不过她的爱很自私,因为她不愿为我作出任何牺牲。”

“怎能这么说呢?”我吃惊地问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说什么呀,阿辽沙?”卡佳双手一拍,几乎叫了起来。

“就是嘛,何必大惊小怪?伊万·彼得罗维奇是了解的。她老是要求我待在她身边。虽然她不明说,可是看得出,她想要我寸步不离。”

“不害臊,你这样说也不害臊!”卡佳说道,气得满面通红。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你真是,卡佳!其实我对她的爱超乎她的想象,要是她真正爱我,像我爱她那样,她就会为了我而牺牲自己的快乐。不错,她肯让我离开,可是我从她的脸色看得出来,她让我走是很难受的,所以对我来说,这就等于不肯让我走。”

“嘿,这话不简单!”卡佳两眼冒火,又对我感叹道,“你要承认,阿辽沙,现在就承认,这都是你父亲对你说的吧?是今天说的吗?你不要和我耍花招,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是的,他说过,”阿辽沙不好意思地回答说,“这有什么呢?今天他对我说的时候,是那样亲切,那样和蔼,还一直在我面前夸奖她,甚至使我感到吃惊:娜达莎那样侮辱了他,他却那么夸奖她。”

“于是您就相信了他,”我说,“她向您奉献了所能奉献的一切,甚至刚才,就在今天她还为您操心,怕您感到烦闷,怕您会失去与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见面的机会!这是她今天亲口对我说的。而您却相信了虚情假意的废话!您不觉得害臊吗?”

“忘恩负义!真的,他是从来不会害臊的!”卡佳向他挥挥手说道,仿佛这个人已经不可救药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阿辽沙用怪可怜的声音继续说道。“你总是这样,卡佳!你总是把我往坏处想……我说的可不是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以为我不爱娜达莎。我说她自私,并不意味着我不爱她。我只是想说,她太爱我了,爱得太过分了,这样一来我和她都觉得不好受。父亲从来就骗不了我,想骗也骗不了。我是不会受骗上当的。他根本没有在贬义上说她自私。他说的话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一样,就是说,她太爱我了,她的爱太强烈了,其结果干脆就是自私,以至我和她都不好受,以后我还会更痛苦。怎么呢,他说的可是实情,出于对我的爱心,这决不意味着,他有意冒犯娜达莎;相反,他看到她怀有一种极其强烈的爱,无止境的爱,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