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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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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纸上生活 年(第1页)

大年初一的早上,没有阳光。海阳睡的后房更是被黑夜埋住了。母亲利索地开了灯,炽烈的灯光一下子炸开了海阳沉重的眼皮。海阳恼火地叫了一声妈,立马用被子盖住了头。母亲沾满肥皂泡的手,带着池塘水特有的腥味,急切地摇着海阳裸露的胳膊。“快起来,快起来!出大事了!”海阳极不情愿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一大清早干嘛啊?”母亲呼呼地喘气,“还睡还睡,海清死了还睡!”海阳啊的一声坐起来。“救护车快过咱家门口了!”母亲说完就匆匆地走出了门。

海阳内衣都来不及穿,披了件军大衣,裹着光身子就往门口跑去。昨夜一场饱饱的雨将歇,零星的雪花又簌簌的落下来。湿冷的风惹得海阳连打了几个喷嚏,母亲赶上去给他披上了一件羽绒服。果然,有120救护车开过来。各家各户正门大敞,每家的主人都与海阳一样倚着门柱,默默地看着救护车开过。这是一个喜气的日子,一年之始,谁也不想沾上死亡的晦气。救护车就像一条孤独的白鱼,在乌沉沉的村庄中间游动。车门紧锁,车窗更是紧闭,低沉的哭泣声从车缝里漏了一地。几位站在池塘边的老妇,开始抹着眼泪。小孩刚要跑过来,随即就被大人紧紧钳住。

海清死了?——这个瘦瓢子又玩什么鬼把戏?昨晚,还啤酒、白酒、红酒一齐干,拍着胸脯说老子在外面这点酒算个鸟的海清死了?海阳还嘴角翘翘地笑,又是乡下人的大惊小怪!冷得不行,海阳转身就要去重新钻到被窝里继续睡。这的确看上去象是个恶作剧。跟他同了六年的桌子,还不知道这个瘦瓢子的鬼点子多?全班的女生没几个不恨的,一旦从书包里看到大青虫,二话不说赶着就打的人,会老老实实的翘辫子?笑话!

哐当当地一声,海阳的目光被从楼上掉下的棒槌勾了去。母亲从楼梯口赶下来去捡。从东莞特意带回来的酱紫色大衣穿在母亲身上,分外的大。这还是就去年特地让妹妹量了的尺寸买的,一年的日子又吃掉了母亲一成肉。海阳拎起木桶,几下子就上了楼。“我在塘下洗衣服的时候,听你贵芳娘说的。说是海清喝酒喝太多了,胃都给烧了个大洞,送到医院抢救都来不及了……你们,”母亲赶上去,眼睛直直的看着海阳说,“是不是昨天晚上一起喝酒的?”难道是真的?母亲是从来不说谎的。海阳心里一阵乱,到了阳台,放下木桶,就往楼下赶。

走到离海清家还有几米远的地方,海阳突然走不动了。脚一下子失去了向前走的力气,只得倚在砖墙上喘气。海清家是平房,在周匝双层楼房的围观下,暗哑的低下去。枯瘦的洋槐枝干,把海清家的墙壁切割成了黯黑的碎块。没有人围观,没有人哭泣,暗暗的天空紧扣着村庄,丝毫未有转晴的迹象。零星的雪花掺杂在密密的雨中,纷杂的坠下来。海阳的牙齿磕磕磕的砸着嘴唇。从贴着池塘的南边路上,走来海清的父亲大河爷和夏垸的王道士。没有表情,没有言语,大河爷灰黄的脸浮在薄薄的夜色中。海阳赶紧躲在了砖墙的背面,好半天才敢探过头看,走过去的大河爷的背垮塌在漫漫的水汽中。王道士紧跟其后。

杏黄色的道袍里,传来叮叮的道士铃声,梭梭的穿过来,扎在海阳的耳朵里。海阳茫然看着水汽缭绕的池塘,远处的田野铺上了一晨的薄雪。霎那间,一切模糊了。道士的念咒声与低沉的哭泣声,缠绕在一起,像是一条冰冷潮湿的舌头,舔着村庄的每个角落。海清真死了!海阳一下子确认了这个事实。真,真他妈的死了!海阳狠命的摇摇了头,一脚踢到砖墙上去。眼泪灼灼的浇了一脸。怎么会?怎么会?昨晚,也就五个小时前,大军、海涛,还有海清,我们不还在一起喝酒抽烟吹牛打扑克的吗?怎么今天一个活人说没了就没了?怎么会?怎么会?操,我准是还在做梦!海阳狂躁地跺着脚,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红金龙和火机,抖抖索索地点上烟。辛辣的烟气从喉咙直撞到肺叶上,马上又被弹出鼻腔。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咳嗽猛烈地喷出。鸟烟!这么难抽!海阳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泥地上。火机待要扔,一眼扫到了机身上贴着的三点式女人的艳照,这还是昨晚从海清那里薅来的——妈的,这瘦瓢子还真死了!

海清酒喝得太多了,胃烧了个大洞,人们说。海清回家就喊肚子疼,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人们说。海清是大河爷的独苗啊,死了就断子绝孙了,人们说。一路上,人们都这样交头接耳地说。海清啊,你有种一口气把这瓶啤酒干了,不干你是乌龟王八!海清啊,你他妈的在温州当了小工头,就神气了,就牛了,就不理我们兄弟几个,罚三杯!海清啊,你是爷们儿,可不敢说不行是不是?海清啊,你跟他们都喝了,就不跟我喝,是不是瞧不起我啊?海清啊,海清啊……海清妈妈秀兰娘一声声叫着,低低的,重重的,从道士的超度声中窜过来,死死地咬着海阳的耳朵。海阳捂着耳朵,往村庄深处逃去。

海清是被我们害死的!我们,我,大军、海涛,在海涛家里把海清给硬硬灌死了!海清最铁最亲的兄弟,从光着屁股蛋一起玩弹子,到一起逃学、一起打架,一起泡游戏厅,一起看录像,一起玩摩托,一起打工的兄弟,在昨晚用啤酒白酒红酒轮番的强灌下,把海清的胃烧了一个大洞,然后海清就这样死掉了!海清啊,海清啊……海清妈妈秀兰娘一声声叫着,低低的,重重的,追得人好凶。简直没个躲处。

海阳,新年好!海阳,出访发财,大吉大利!海阳,今年咋还不拐个外地媳妇回来啊?……簇新的衣着,在漫漫一路拜年人的身上熠熠生辉。这是个喜庆的日子,这是个旧年除尽新年开始的好日子。海阳咧着嘴,一一回应着路人的新年祝福。脚步却越发走得急。真他妈的烦透了!我真是吃了屎,非要死赶活赶的从东莞赶回来!路上的泥泞,万千人践踏,早已是污水四溢。哪里有东莞的半点好?干净的水泥路四通八达,路边起着座座肥厚的厂房。草坪一场修割下,清冽的青草香叫人喜欢的饱吸。家里的厕所,白天都怕去上。满大缸的粪便,都要顶到屁股尖了。恶心透顶。更叫人无聊透顶的是,家里连个网吧商场都没有,连手机充话费的地方都没有。才在家里待了不到一天,海阳就嚷嚷着买初四的票回厂。

要不是海清、大军、海涛几个陆续从各自打工的城市回来,骨子怕是要在家里睡散掉!海清搞装修,大军开大卡车拉货,海涛做服务员,自己在厂里做普工,就好像失散的各部分身体,回家立马好成了一个人。

年年过来,年年如此,四个人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永远这样下去,哪怕各自成了家有了娃都一样好下去。大军娶媳妇,要不是他们其他三个人帮衬,还不乱成一团糟?装修、买家具、盖新房,三个人各自掏了三千五千的帮。大军相亲,还是他们一起定的。大军骑着摩托车,拉着他们,一起杀到女方家里去。四个人,八个眼睛毫无羞赧的盯着女孩看,直接把女孩看得浑身像长满了虱子的痒。其他三个人都说那女孩除开有点斗鸡眼,条子好,屁股大奶大,嗨起来肯定爽死了,海清立马做出一脸高潮的兴奋样,众人立马啊啊的尖叫起来。大军狠下心来,就把女孩给娶了,来年就生了带把儿的。四个人见了面,大军就被揪着要他讲床上的事情。大军不肯,被打得叫饶还不行,只得讲了。越讲还越带劲。见了大军媳妇,其他三个人都对着她傻呵呵的笑。大军媳妇算是烦死了大军这帮兄弟了。

大军家结婚用的摩托车,每日价吭哧吭哧像匹野马似的在田野上奔驰。谁也不拽大军媳妇的冷脸,骑着摩托车,去市区泡馆子,在网吧玩CS,完了拥进北方澡堂里去洗澡,哇啦啦的跳进滚烫的澡池子里,比谁的鸡巴长,谁的鸡巴短。闹得一澡堂的人纷纷跑开。他们也不管。玩到天黑,家也懒得回,就凑到四个人某个人家里打麻将,斗地主,直到大军媳妇抱着孩子闯进来,冷冷盯着大军看,大家方散。

自从出去打工,年年回来过年,都是这样疯的。钢灰的流水线,一个又一个电子零件从手中走过,不敢有丝毫马虎的普工生活,那憋屈,那烦闷,全在过年这几天来了个大翻身。这是我们的世界,谁敢跟我们说个不字,花的是自己的钱,谁管得着?

昨天玩得真爽,一行三人陪着海涛到梅川去相亲。一路呼啸而去,从平原闯到莽莽山区,摩托上的音响开到顶,三个人跟着音乐一通狼嚎。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就让秋风带走我的思念我在遥望月亮之上……一路惹人侧目。到了相亲的人家里去,都收着脚,规规矩矩挤在一条长凳上,眼睛却毫不老实的,象四把犁,在姑娘身上犁了几遍方才收回目光。三人一致对女孩这么胖还不去死表示极大的惊讶,商讨完后全对着海涛坏坏的笑。海涛坐不住,还没一个小时就不管女方挽留,一溜烟跑出来。我操,那妞儿真是无处不大!海涛出来说第一句,就害得海清几个笑得直咳嗽。四人遂返回,笑骂那姑娘肥猪一路。

晚上,就在海涛家吃年饭。海涛妈妈早死,海涛爸爸不善做饭,四人就自己开火。切菜、炖汤、炸年糕,呼噜呼噜几下,一大桌子菜就色香味俱全的摆上了。都知道海涛心里不爽,都陪着他喝上了。海清尤其闹得欢,谁会知道他会出事?

不行,我得去找大军和海涛他们。海阳想道。一个人实在难以面对这样的突变。他转身穿过小巷,拐到大军屋里去。站在门口,海阳叫了几声大军,无人应。只得走到堂屋里,又叫了几声,只听得从左厢房里传来隐隐的哭泣声。海阳走过去,推开绿纱门,大军媳妇窝在沙发里,摇着小睡轿,轿里的小家伙还在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