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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请读者绕过好望角(第1页)

当年苏伊士运河还没有开凿,好望角是到印度的必由之路。

读者准会觉得吃惊,因为我现在要请他走一万里路,到我们的属地,印度的玛德拉斯行政区本特尔根奇驻地去走一趟。第——联队里勇猛的老朋友们都驻扎在这里,统领他们的仍旧是那果敢的上校麦格尔·奥多爵士。这位肥胖的军官像一切脾气温和、消化力强、而且不大用脑子的人一样,显得很年轻。中饭的时候他吃得很多,到晚饭的时候他吃得也不少。中饭晚饭以后他都抽水烟,尽他妻子在旁边聒噪,他只管一口口静静的抽。当年滑铁卢大战,他在法国人的炮火之下也是一样不动声色。至于玛洛内和莫洛哀的后裔呢,虽然她也上了年纪,当地天气又热,她倒还是跟以前一样轻健,一样爱说话。我们的老朋友奥多爵士夫人不管住在布鲁塞尔还是玛德拉斯,在兵营里还是在篷帐里,都觉得一样的舒坦。行军的时候她坐在大象背上,带头儿先走,军队在后面跟着,那样子真是威武得很。她曾经骑着那牲口到大树林里去打过老虎,还去觐见过当地的王族。王妃们把她和葛萝薇娜让到后宫,拿出披肩和珠宝送给她们,她虽然没有收下来,心里老大舍不得。营里谁都认识她,不管是佩哪一种军器的哨兵看见她都会对她致敬,她也正色举起手来,挨着帽子给他们还礼。玛德拉斯行政区里最了不起的太太就数奥多太太了。她和陪席审判官密诺思·斯密士爵士的太太吵过一次架。这件事在玛德拉斯至今有人记得。上校太太冲着法官太太摔手,说她再也不愿意走在低三下四的老百姓后面。有一回总督府开跳舞会,她大显身手,不停的跳快步舞,两个将军的副官,一个玛德拉斯骑兵营的少佐,两个民政厅的官员,和她对跳,都跳得精疲力尽。事隔二十五年,还有好些人记得她的成绩。最后还是第——联队的下级骑士都宾少佐(他在联队里的地位不过比奥多上校低一级)再三劝她去吃晚饭,才歇下来。她虽然疲乏,心里还嫌没有跳畅。

佩琪·奥多没有改变。她存心好,待人忠厚,可是脾气非常暴躁,最喜欢辖治人,对于她的麦格尔更是专制的了不得。联队里的太太们都怕她凶横,年轻小伙子却没有人不爱她,因为他们生了病她肯服侍,惹了祸她肯撑腰,对他们像母亲一般慈爱。上尉以下各军官的太太们(都宾少佐至今没有结婚)背地里结党反对她。她们说佩琪专横得叫人受不了;葛萝薇娜又爱摆架子。葛克太太收了几个信徒给他们讲道,奥多太太便出来干涉。小伙子们给她一嘲笑,都不肯去听葛克太太讲道了。她说军官的老婆不配做牧师,葛克太太应该在家补她丈夫的破衣服才对,倘若联队里的军士要听讲道,她尽可以把她那做副主教的叔叔写的讲稿读给他们听,这些训戒才算得上全世界第一。斯卜内中尉和联队里外科医生的妻子眉来眼去的兜搭,给她逼着叫两人一刀两段。她威吓斯卜内说,假如他不立刻改过,并且请病假到好望角去养病,她就要立逼他还出从前的债来(小伙子使钱散漫的脾气仍旧没有改)。还有一次,波斯基太太半夜从他们住的平房里逃出来,她的丈夫手里举着一个白兰地酒瓶子(已是第二瓶了),怒冲冲的在后面追她。奥多太太收留了波斯基太太,甚至于治好了波斯基的酒癫病。染上坏习惯本来是很普通的事,这军官一不小心,喝酒竟上了瘾,全亏奥多太太帮他戒掉了。总而言之,她在急难之中最肯帮忙,平常过日子的时候却不容易和人相处,因为她自信心很强,最喜欢独断独行,别人再也拗不过她的。

不说别的,她竟打定主意要把葛萝薇娜嫁给我们的老朋友都宾。奥多太太知道都宾少佐前程远大,在本行里是很受敬重的,他的种种好处,她也十分赏识。葛萝薇娜长得很漂亮,黑头发蓝眼睛,脸色有红有白。她会骑马,也会弹奏鸣曲,在她家乡各克区里的女孩子谁也比不过她。照奥多太太看来,她刚好配得上都宾少佐,准能叫他称心满意。他从前不是一心恋着爱米丽亚吗?葛萝薇娜反正比那做事疲软的小可怜儿强得多。奥多太太常说:“你瞧瞧葛萝薇娜进门的时候那股子风度!把她跟苦命的奥斯本太太比一比,就显得出谁高谁低。奥斯本太太是一点儿能耐也没有的。少佐,葛萝薇娜配得过你。你自己不大开口,该有个人替你说说话才好。告诉你吧,她的家里虽然不像玛洛内和莫洛哀那么尊贵,也是有根基的,连贵族都抢着和他们家攀亲呢。”

葛萝薇娜本人也愿意嫁给都宾,决定用柔情蜜意来牢笼他。说句老实话,在她碰见都宾以前,早已在别的地方把她的手段施展过许多回了。她在爱尔兰京城都柏林的应酬场中出入过一年,在葛拉内、各克、玛罗各地方到底交际了几年谁也闹不清楚。她对本国军队总部里所有没娶亲的军官,乡下绅士中所有可能合格的光棍儿,个个都送过秋波。单是在爱尔兰一国,她就订过十来次婚;在温泉辜负她的牧师还不算在里面。她乘拉姆轻特商船到玛德拉斯去的时候,一路和船长和大副眉来眼去。当时她哥哥嫂嫂住在行政区,联队里的少佐却在驻扎地统带军队。她住在哥嫂家里,又出来应酬了一年。当地人人夸奖她,人人跟她跳舞,可是开口求婚的人全够不上资格做丈夫。一两个年纪极轻的下级军官和一两个没长胡子的文官对她十分倾心,无奈她认为他们配不上她,一口回绝了。别的姑娘——有的比葛萝薇娜还年轻,都出嫁了,只有她还是独身。世界上有好些女人一般长得很好看,不知怎么生来是这样的命。像那几个奥格兰地小姐,成天闹恋爱,军队里的人倒有一半是朋友,不是跟这个出去散步便是跟那个出去骑马,可怜她们快到四十岁了,还是原来的奥格兰地小姐。葛萝薇娜说来说去,只怪奥多太太和法官的夫人吵架坏了事,否则她在玛德拉斯准能结一门好亲事。民政处的首脑吉德尼老先生那时正在打算向她求婚,吵架以后就另外娶了别的人;新娘是个十三岁的年轻小姐,姓陶儿贝,刚从欧洲的学校里到印度来。

奥多太太和葛萝薇娜每天拌好几回嘴,不管什么都是她们吵架的好题目。还亏得麦格尔·奥多的性子和天上的安琪儿一样温和,否则一天到晚听这两个女人在耳朵旁边聒噪,准会发神经病。她们虽然时常吵闹,不过对于把都宾弄来做女婿这件事却是志同道合的。她们打定主意,亲事一天不成功,就一天不让都宾过太平日子。葛萝薇娜虽然经过三四十次的挫折,倒并不灰心,继续想法子笼络他。她不断的对他唱歌,歌儿全是《爱尔兰歌选》①里挑出来的。她老是可怜巴巴的问他“你愿意到凉亭里来吗”?真不明白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怎么能够挡得住这样的引诱。她又一遍一遍的探问他什么伤心事使你的青春黯然无光?像苔丝迪梦娜②一样,她愿意倾听他过去遭到的危险和经过的战争,而且也愿意在听了故事以后掉眼泪。前面已经说过,我们这位亲爱的老实的朋友时常在自己屋里练习吹笛子。葛萝薇娜知道这事,一定要用钢琴跟他合奏。奥多太太瞧见他们年轻的一对儿在弹琴吹笛,故意装没事人儿,站起来往外就走。葛萝薇娜又逼着少佐在早上陪她骑马。整个军营的人瞧着他们出发,又瞧着他们回来。她老是写条子送到他家里去。她向他借书;每逢书上有她认为动人或者幽默的片段,就用铅笔在句子底下勾了许多道儿。她向他借马,借佣人,借勺子,借轿子。怪不得外面谣传她要嫁给都宾少佐,也怪不得少佐在英国的妹妹以为哥哥打算娶嫂子。

①爱尔兰诗人托玛斯·摩尔(Thomas Moore,1779—1852)所选。

②莎士比亚悲剧《奥塞罗》中的女主角,奥塞罗大将向她求爱的时候,曾经把一生的经历讲给她听,就赢得了她的欢心。

女方虽然包围得这么紧,都宾本人却冷淡得可恶。联队里的小伙子因为葛萝薇娜明摆出对他倾心的样子,都来取笑他,他不过一笑置之,说道:“得了!她不过是怕荒疏了自己的功夫,借我练练本事罢了,就好像她借陶泽太太的钢琴练手指头一样,因为在营里,还算我最凑手。我是个饱经风霜的老头儿,配不上葛萝薇娜这样的漂亮小姐。”他对小姐十分依头顺脑,照常陪她骑马,下棋,替她把诗歌和曲子抄在纪念册里等等。在印度,好些军官有了空闲不过找这样简单的消遣,其余爱闹的人便打野猪,打竹鸡,赌钱,抽烟,喝酒。麦格尔·奥多爵士的妻子和妹妹要他催着都宾少佐把事情说说明白,她们说他这种行为简直是叫可怜的女孩儿无辜受罪,太说不过去。奥多老头儿斩截的表示不管这笔账,说道:“少佐又不是小孩儿,他爱怎么样让他自己作主。倘若他要娶你,自会开口的。”有时他说几句顽话想法子把她们混过去,譬如说:“都宾年纪太轻,还不能成家,所以写信回家请示他妈妈去了。”不但如此,他私底下还去取笑少佐,叫他小心。他嚷嚷道:“都宾小子,当心啊!我家两个姑娘在捣鬼呢。我老婆刚从欧洲买了一箱子衣服来,里头一件粉红软缎的袍子是葛萝薇娜的。都宾啊,如果你瞧着女人跟软缎觉得动心的话,这一下就完了。”

其实呢,老实的都宾不是漂亮的脸蛋儿和时髦的新装所制得服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女人的影子,跟那穿粉红软缎的葛萝薇娜·奥多一点儿也不像。他的心上人体态温柔,浑身穿着黑,大眼睛,棕色头发,静静儿的不大开口,别人问一句,她才答一句,说话的声音也跟葛萝薇娜的截然不同,——她是个慈祥的年轻妈妈,守着孩子,笑哈哈的招手儿叫少佐过去看他——她是个粉红脸儿的小姑娘,住在勒塞尔广场,一面唱歌一面走到屋子里来;她兴冲冲的勾着乔治·奥斯本的胳膊,一心一意爱他,——这个影子日夜在老实的少佐脑子里盘旋,做他的主宰。大概少佐心里的爱米丽亚和她本人差得很远。在英国的时候,他在他妹妹的时装画报里看见一张女人的像,有些像奥斯本太太,便偷偷的铰了下来粘在自己的小书桌盖上。这画儿我也看见过,原来是一件细腰身的袍子上面装了个洋娃娃脸,脸上堆着假笑,叫人瞧着就讨厌。也许多情的都宾先生心目中的爱米丽亚和他视为至宝的、可笑的画儿一样,和爱米丽亚本人完全不像。可是正在恋爱的人谁不糊涂呢?就算他把爱人看穿了,承认自己上了当,他会觉得乐意吗?都宾已经着了迷了,不过他倒并不把心里的话对朋友或是一般人噜嗦个不完,也没有因此睡不着吃不下。自从我们上次和他告别之后,他的头发慢慢花白了,爱米那一头软软的棕色头发里也添了一两根银丝。可是他的感情没有改变,也没有衰老,像成年人记忆中的童年一样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