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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于江湖:高建群倾心精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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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我把每一件作品都当作写给人类的遗嘱(第1页)

对话对象:高建群。

对话人及对话整理:黎峰,男,1977年出生于四川仪陇,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首届战士作家班,曾在军旅13年,现居西安。陕西省作协青年委员会委员,小说家,至今在多家期刊发表小说90余万字。

对话时间:2009年6月。

上天给你那么多苦难是有原因的

黎峰:你的经历是比较特别的。你出生在陕西临潼,在新疆当过5年兵,又在延安生活了将近30年,现在又在西安生活了很多年,如果说你的人生可以分为上面这样几个阶段的话,你在这些个阶段,在文学创作上,包括生活上有哪些主要的收获?现在回头来看,你最满意哪一个阶段?

高建群:谈不上对哪个阶段最满意,每一个人生活的每个阶段对他来说都是重要的。因为有了过去的经历,你才成为了现在的你。而且对我来说,我一直有一种叫宿命的疑惑吧,就说是上帝叫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给你的种种苦难、种种磨炼、种种机遇,它就是要叫你干个什么样的事情。你最好的办法就是顺应命运吧。命运一会儿把你抛到这里,抛到那里,它为什么给你那么多苦难?它是有原因的。所以,我相信命运这个东西,而且,对于我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怀着一种感恩戴德的心情,认为这是生活给我的赠与。我说我有三个精神家园,一个是渭河平原,一个是新疆的阿勒泰草原,再一个就是陕北高原。我也说过,我的文学生命应该定格于大西北的这三个角落——渭河、延河和额尔齐斯河。在渭河边,我度过了卑微和苦难的少年时代。苍凉的青春年华则献给了额尔齐斯河边的马背和岗哨,倚着界桩,注视着阿提拉大帝和成吉思汗那远去的背影。我又曾在延河流淌过的那个城市里生活工作过近30年,走遍了高原尝遍了草。正是这三条河构成了我文学作品的主要源泉和基本面貌。

我是出生在老家关中平原渭河边一个小村子,长到一岁。那个村子靠近渭河边。我最近写了个长篇,叫《大平原》,《十月》杂志今年1月号摘发了二十多万字。里面写我的身世,写我家族的故事。这个平原,最早是农耕文明发祥地之一。我写在一百年时间流程中,这个村子和这户人家的命运。现在世界进入工业化、都市化的今天,这个村子不可避免地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这里要建一个高新区,然后这个村庄,包括古老的地名,被从大地上残忍地抹去了。我出生的时候建的那个房子(我出生时家里正建一个房子,所以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建字),也被搬到城里来,成了一个关中民俗村的一种民居建筑。这块土地进入工业化、都市化了,然后,村子里这些农民,无所依傍的农民,昨天他们生活得虽然也很贫困,但是很充实的。因为守了一块土地,大门前有一条官道,有一个茶摊,有一棵老槐树,家里还有条狗,他把手一叉,往门口一站,觉得他就像一个帝王一样。但是突然他成了城市农民以后,过去他所有依赖支撑他的这些东西,全部没有了。他原来身体很强壮,这就是本钱,是值得骄傲的呀,现在却变成了一身赘肉,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东西。所以我就写了这种变化吧,然后写了几代人物的命运。我又画了四十多幅插图,北京十月出版社今年七八月份出版。

回到前面的话题,1961、1962年,我又跟着母亲回到村庄,经历了贫困、饥饿。可能你们这一代人都不太理解,那种贫困、饥饿,实际上和死亡是同义词,那两年叫做大年馑。我在这个年代,在渭河平原生活了3年,那时候我7岁吧,看身边的人死亡,看人怎么挣扎着活下去,看中国最基层的老百姓进行着悲壮的生存斗争。当时所有的人生目的,就是活下去。人们家里粮食已经没有了,开始那个大锅饭,把粮食都吃完了。粮食都交给公家了,每家都不允许房子上冒烟。大锅饭不行了就分开各家各户来吃饭,发点救济粮,就是包谷粥,也不够,大家就挖野菜,吃榆树皮,还把玉米秆、玉米芯在碾子上碾成粉,作炒面,吃油渣,还不是那种细油渣,是用那个很粗的棉花籽,榨完以后的那个皮,就是吃那些东西。最后没办法了就吃观音土,在那个渭河边,挖观音土吃,这些我都吃过。

高尔基说过,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不幸的童年。所以我跟现在很多写作者的不同就是他们写的书是飘的,他那个目光和那个描写深入不下去,没有接触到人类那种生存的本质。人类必须有饭吃。有一口饭吃,把肚子哄饱,有衣服穿,有个住的地方,这样人才能活下去。我经历了吃大锅饭,我和中国最基层的老百姓在一起,看到了我的那些乡亲,怎么在那里挣扎着活下去,把大年馑那个灾难度过来。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第一堂课,或者说是第一本教科书。

那时心里有一种崇高感

高建群:我第二个重要的经历是后来又回到陕北,是“文革”时期,我经历了许多。当然现在“文革”有定论,但是你必须承认那一代人他经历“文革”,突然眼界开阔,一下子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感觉。列宁说过,革命群众在非常时期一天的经历,可能顶得上平常岁月一年的经历。突然间你看到那么多的事情,而且你感到充满了力量,还可以“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这是毛主席说的。所以经历过这段,对你一生有很重要的影响。像现在大部分的社会中坚,都是“文革”过来的,经历了“文革”,经历了插队,这一代人是我们国家现在的中坚。

我的第三个阶段是当兵的岁月。在中国和苏联交界的一个地方。苏联那边叫阿拉别克河边防站,中国这边叫白房子边防站。当时刚经历了珍宝岛事件、铁列克提争端,边防上整个是一种死亡的气息,恐怖的气息。晚上睡觉连长就要大家提高警惕,说弄不好可能第二天早上起来这个脑袋就不在你的脖子上了。我在这样一个环境下生活了5年。人开始还有点敏感,还有点胆怯、害怕,到最后整个麻木了,就像傻子一样。那个时候边境上特别紧张,紧张到苏联每天发三次最后通牒。当时我们都剃成了光头,然后把一点可怜的东西,几件旧军装和一点零用钱,打成一个小包袱,用针线包缝好,部队发个包袱皮,上面写上家乡地址和个人的名字,集体放在班里小库房里。当时天还很冷,大家都穿着皮大衣,全都趴在了战壕里,随时准备战斗吧。苏联那个坦克轰隆隆从界河那里过来,因为我们那里是争议地区,苏方任何时候都有理由来,相当于是在他们国土上执行任务。我是六九式四〇火箭筒射手,这种武器是专门对付坦克的。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是,发射火箭弹的时候,人就会从地上弹起来,后边的火喷到30米,前面打到200米到400米。射手发到22颗的时候,心脏就会因为22次的剧烈震动而破裂。然而,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为自己准备了22颗,当然最后一颗也没派上用场。那个时候在边境上经历过好多这样的事,像毛主席去世,也进入非常时期。当时确实从心底里有一种崇高感吧。所以我的作品里为什么有一种英雄主义呢,就是来自这段生活。我不喜欢那种卿卿我我、小儿女气息的东西。我喜欢希腊悲剧式的崇高感,那种庄严和恢宏。

像给后人写遗嘱那样的写法才是真正的创作

黎峰:我看过你写过一篇文章,说在写《最后一个匈奴》时很辛苦,你落了3颗牙,掉了13斤肉……

高建群:我写的每一个作品都很不容易吧,包括《最后一个匈奴》和现在这个《大平原》。我每写一部新作品之前都烧几炷香,希望能够写完,写完之后哪怕再死去吧,都是这种心态,就是用生命去完成一部作品。写完《最后一个匈奴》,人整个就是一种恍惚的状态,感觉到你都不是你了,像一架失控的航天器一样。我实际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好像你肩负着一个使命,你要为人类完成一项工程。写《大平原》也是这个样子,下来我还要写个长篇,受佛教界的委托,为佛教界的高僧鸠摩罗什书写部小说《鸠摩罗什》。现在我也迟迟下不了笔,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完,写完我还能不能活下去,所以现在还是想缓一缓再写吧。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是一种创造,哎,很多人以为那是个技术活,不是那个样子的。其实是用笔蘸着你的血在写,在把你对世界的认识告诉别人。把你经历过的苦难,得到的感悟,经历过的思考,像遗嘱一样留给后人,那才是创作。

我的第四个阶段,就是到西安。西安比延安大,比新疆的阿勒泰也大,比我那个小村子更大,在这个地方我吸收了很多的文化和学养。西安这个地方是古都,它有很多的文化积淀,这是别的地方不能比的。西安在世界五千多年的历史进程中,有一千多年是世界的中心。这一千多年中,世界西方的首都是罗马,世界的东方首都是长安。它在历史上就是舍我其谁,是农耕文明建立的最大一座都市,一个大堡子。我在这里接触到、吸收到很多的营养,陆续写了包括《大平原》在内的5个长篇,8本散文集。

当时写《最后一个匈奴》时我还是在报社,后来到文联去当副主席、代理主席,我去了以后不适应,哎呀,一天吃喝拉撒睡都要我管呢,我也不善于管,我说怎么能让我这么重要一个人物来干这个事。后来我不干了,他们派我去黄陵挂职,后来有人说是陕西第一批挂职作家,那也不叫第一批,那柳青他们才算第一批。我们是“文革”后的第一批。我挂职到黄陵县委做副书记,在那挂职了三年,《最后一个匈奴》就是在这个情况下完成的。到西安后在省文联,省上又派我到西安高新区去挂职。当时我去了要对方方面面有个交代,让人家说是折腾了这么大,原来是想拉一泡屎,结果努了半天放了一个屁,呵呵,老百姓的话嘛,所以我一定要对得起方方面面。在挂职期间我接触到了很多的企业,看一下人家是怎么运行的。后来看到很多企业家,当代英雄呀。挂职完后第二天,我就背个包包到丰庆公园,包里装一沓稿纸、一支笔、一瓶墨水、一包烟,一个茶杯,去占一个石桌子,坐在那里写作,整整写了一年。每天在那里写着写着,累了抽支烟,公园里的人也不知道这个人在这里干啥呢,我看着孩子们在那里游戏,老人们在那里做健身活动吧。我觉得自己写作也是苦难的东西,但是也觉得很充实的。到了这个份上了,文学对我来说,和当年那种青春激情还有些不一样。现在纯粹是一种崇高感吧,就是要为中国的文学做点什么。中国的小说艺术,现当代小说艺术经过一百年的努力,迄今还没有一部作品在世界上,进入西方的主流社会,动摇西方主流社会的根基,没有一部作品。所以我说我一定要努力,能不能达到是一回事,但是我一定要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