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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的礼乐(第1页)

周朝礼乐之世,在《易经》里有一句好话,即“天下文明”。在《礼运》里更有说:

故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故天降甘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凤凰麒麟皆在郊椒,鱼龙在宫沼,其余鸟兽之卵胎皆可俯而窥也。

这真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事物条理一一清嘉,连理论与逻辑亦如月入歌扇,花承节鼓。

这里的人是天人。动物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西洋人又与自然界对立,一部分的或对立的皆是有限制的存在。而中国人则与自然界的全体为一,且这自然界亦非动物的或西洋人的自然界,而是经过人工的。但人工这句话需要解释。中日战争时我往来南京上海汉口间,每从飞机上望见田畴作物特有一种整齐贞洁之感。其后我来日本清水市,一日与池田君游九能山,度茂林荒草,转出到海边人家村口,坡上有麦陇苺阡,池田君说:“我还是喜欢人工的东西,见了即刻心里觉得亲。”即是这分人工的情意,它并且可以不限于已施耕种或建有工场,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地方,而亦普遍于对整个自然界,如说“无限江山”,即是处处江山皆有情,又如说“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即六合八荒亦如田畴闾阎的亲切,有整齐与贞洁。

古印度人有成现量,中国文明则自然界亦经过成,这成天地万物是一事,制物而用之则又是一事。譬如苏诗:“万里归来后,八方在户庭。”天下亦不生疏,而如户庭的亲切,户庭亦不局促,而如天地的清朗,这便是成的本领,而用则如引水灌花等日课,又另是一种本领。西洋人无成天地万物,惟有制物而用之,故其人工所不到处即是洪荒草昧的自然界,且连其人工所到处亦还是缺少情思,人是要对庭院有好情怀,才引水灌花等日课亦有清好的。

中国人当然亦讲究制物而用之,同时却有一种惜物之意,给天地万物亦要留个有余,而且人对天地万物亦要能够无求,不像西洋人的咬牙切齿向洪荒草昧的自然界争生存,凡百东西抢到手为能。西洋征服自然界这句话,原从他们人对人的征服与被征服引申而来,实在很不洁,缺少清和的。

中国的天人之境连不落于境界,亦非抽象的,却是皆在于日常的人事。《礼记?月令》: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太昊,其神勾芒,其虫鳞,其数八,其味膻,其祭户,祭先脾。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天子居青阳左介,乘鸾辂,驾苍龙,载青旗,衣青衣,服苍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

这读了使人觉得遍天地遍人世皆是春天。乃至六月是热得使人懊丧的,然而是月也,“天子居明堂大庙,乘朱辂,驾赤骝,载朱旗,衣朱衣,服赤玉,食葱与鸡,其器高以粗”,连人亦成了像夏天,骄阳亦只觉其是炎炎的明亮了。此外秋天冬天,亦月月皆是好的。

中国人见人喜欢谈天气,是宾主皆有如鱼在光阴里游泳的感觉。中国人又家常说话往往没有一点事故,而只是对现前天地万物的亲情,不免时时要提起它,叫叫它。《洪范》里还有句好话:“星有好风,星有好雨。”读了使人觉得眼睛一亮。

是故中国文明能有天下世界,不像西洋的手工业时代只可以组成小国,机器工业时代又只可以组成大国。凡百东西,若有其无限的一面,则虽小亦大,而但是有限的一面,则虽大亦小,其大又不过是粗而已。中国东西的大,是如同民歌里的十把扇子,连一把扇子亦有一统江山。中国人的天下世界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文明是天大地大人大,万物皆平等自在。中日战时,我父执郑美称从嵊县乡下来上海看看我家,他是个地道的农人,这样乱世,路上到处有日本兵把守关口,他又年老,回去时我要给他打通行证,他不要,说“天下的路是让天下人走的”,就肩背包裹雨伞回去了。汉民族便是从黄帝与舜以来,皆能这样的行走在日月山川里。

中国人的平等自在,可以布衣之士有为天子所不得而臣,为诸侯所不得而友。《诗经》里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王是王者之王,君是王者之君,民是王者之民,皆是王者。是故《诗经》里又有“乃生男子,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连普通人家的小孩亦是君王。中国民间女子,亦婚礼时凤冠霞帔是后妃之服。《易经》里说君德人人可有,至今我乡下外甥去母舅家称外甥皇帝,必上座,但这是又有宾主之义在内了。

宾主是平人之敬,自庶人通于天子,至今日本天皇用语极谦和,接见臣下亦如承大宾,此即朝觐会同称聘礼,是宾主之礼的文明传统。日本民间亦连买卖的对手都是分个宾主之礼。中国汉唐时帝王,大臣朝见时必赐坐,且臣下无论大小,拜时天子必还揖。民间则如冠礼,男子既冠,父敬之如平人,入而见母,母拜之。婚礼又说女子“妻者齐也,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夫妻要相敬如宾。新郎新妇先拜天地,中国便是庶民亦可以郊天,又拜家堂菩萨,于是夫妇交拜,此即二人在天地鬼神面前的平等,然后又拜祖先,又拜见舅姑及诸长辈。其拜天地鬼神祖先,亦只是以宾主之礼,舅姑及诸长辈则受拜时必起立。翌日做三朝,新妇上座,舅姑且要向新妇献爵敬酒,因其新来是客,而宾礼为大。

中国人的平等一看像西洋,罗素因此说中国人远比今时世界上任何国人更近于希腊,但西洋从希腊以来皆只有人权,而中国则是有人的位分。人权是句难听的话,好比说物权,那样的人与物皆是个霸占的僭越的存在,他们的民主像他们自己所说的,是冬天一群刺猬保存适当的距离以取暖,但接近则要刺伤。他们没有天地人的人,而只是平民市民公民国民,《旧约》时代他们在上帝及国王的面前是仆人,藐小如虼蚤,现在当了公民,虼蚤不是了却又是个螺丝钉,而他们的公务员连大总统在内亦仍旧是仆人,称为公仆,螺丝钉与仆人如何能是大人?

人的位分是要真的看见了才晓得。我在汉阳时给训德做生日,那年她正十八岁,请了她的同事护士小姐等吃寿面,这一天都是为的她,她本人都只在厨房里照看,时而来房门口站一回,穿件家常的蓝布旗袍,也不特别打扮,也不肯就座受礼,好像她是个无事人,这种谦逊便是能不霸占,而她的人和这堂堂的一天乃更觉得清好了。

佛经里说的如来之身,人可以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后来是爱玲一句话说明了,我非常惊异又很开心,又觉得本来是这样的。爱玲去温州看我,路过诸暨斯宅时斯宅祠堂里演嵊县戏,她也去看了,写信给我说、“戏台下那样多乡下人,他们坐着站着或往来走动,好像他们的人是不占地方的,如同数学的线,只有长而无阔与厚。怎么可以这样的婉顺,这样的逍遥!”

天地人清明,亦即能有万物的清明。《诗经》里的事物皆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亦即是可以兴,可以赋,可以比。《诗经》的兴,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而下文“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则是赋。那女子在洗荇菜,河水沸沸在手指缝里流过,那荇菜也淘气,它只顾和水嬉戏,一不小心就从手里漂走,长长短短的都散了,捞也捞不及。这时岸上有个年青男子看看,只觉生命像小孩手里的一条活鱼,它迸跳起来,小孩又喜又惊。他忽然爱起那在洗荇菜的女子了,这爱竟来得无因无由,只是在这个充满阳光空气与露水的世界里他要。

兴像数学的0忽然生出了1,没有因为,它只是这样的,这即是因为,所以是喜气的。而西洋却说是矛盾的火花,苦闷的象征。西洋没有兴,从物来的只是刺激,从神来的又是灵感。兴则非常清洁,是物的风姿盈盈,光彩欲流。原来物意亦即是人意,如六朝时《江南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乃是真实的莲花莲子莲心,而亦即是采莲人,不可以另外还加进什么抽象的东西。这是兴与赋之所同,赋固然是写实的,兴亦写实。不过赋是写的本事,而兴则是引子,但不是序幕。序幕必与本事有关,而兴则与本事似有关似无关。

赋只是直道本事,而亦可以看之不足,观之有余。故孔子说是可以观。好赋如李白的《昭君》诗,但云“生乏黄金买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就使人觉得是这样的,并且一切皆在这里了,而杜甫的“环佩空归月夜魂”等句,则刻意加进许多意思,反为有限制。兴赋皆有物,而赋的物亦一般有风姿生动,故亦可以说是兴中有赋,赋中有兴。

还有比,比不是用来譬喻或干证,而是事物的繁会,如《易经》里说的“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万物如联珠,如骈俪,如鸿雁的呼朋引类,天下是众善之所会归。所以《诗经》里的比,孔子说是可以群。

兴与赋亦即是乐与礼。虽说乐尚同,礼尚别,乐虚而礼实,但乐者至和,礼者大顺,和顺是同一个德性,而且乐亦虚中有实,礼亦实中有虚。《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