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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伎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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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第1页)

次日下午,豆叶就招我去她的公寓。这一回,女仆打开门时,她已端坐在桌边等我了。我小心翼翼地在门外鞠躬后才进入房间,走到桌旁时又鞠了一躬。

“豆叶小姐,我不知道什么使您做了这个决定……”我开口说道,“可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对您有多么感激——”

“现在先不要谈感激。”她打断我说,“一切还没开始。你最好告诉我,昨天我走了以后新田夫人对你说了什么。”

“哦,”我说,“我猜妈妈有点搞不懂您为何关心我……坦白说,我也很疑惑。”我希望豆叶会说点什么,但她没有接我的话,“至于初桃——”

“别浪费时间去想她说的话。你早就知道,看见你失败,她会激动得发抖,新田夫人也是一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也希望我失败。”我说,“想想看,要是我成功了,她能赚更多的钱。”

“也不尽然,如果你二十岁时能还清债务,她就会欠我一大笔钱。我昨天和她打了一赌。”一个女仆给我们上茶时,豆叶说,“除非我确信你会成功,否则我不会和她打赌。不过,如果当我的妹妹,你也要知道我的规矩是很严格的。”

我估计她会告诉我规矩的具体内容,可她只是凝视着我说:

“说真的,千代,你必须改掉用嘴吹茶的习惯。你的样子就像乡下人。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等茶自然凉了再喝。”

“对不起,”我说,“我这么做是无意的。”

“是时候注意你的言行了;一名艺伎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形象。好了,我说过我的规矩非常严格。首先,我要求你无条件地按我说的做,不许质问或怀疑我。我知道你时不时地违抗初桃和新田夫人。你或许认为那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不过,要是你问我怎么看,我就认为你本应该从一开始就更为顺从,那样的话,也许所有这些不幸都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了。”

豆叶说得很对。虽然自那时起,世界改变了许多,现在的情况和她那个年代已有所不同;但我小时候,一个不服从长辈管教的女孩的确很快就会被摆平。

“几年前,我收过两个妹妹。”豆叶继续说道,“其中一个非常努力,另一个却懒懒散散。一天我把她带来公寓,对她说我不能再容忍她把我当成傻瓜糊弄,但谈话不起作用。次月我叫她走,给她找了个新姐姐。”

“豆叶小姐,我向您保证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说,“多亏了您,我感觉自己像一艘船,终于头一回尝到了大海的滋味。如果我让您失望,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行了,这样就好,不过我说的不仅仅是你要勤奋工作,你还必须小心不要让初桃逮到机会整你。另外,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再做错事,背更多债了。连一只杯子也不能打破!”

我向她承诺我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但是我必须承认当我想到初桃还要捉弄我时……唔,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

“还有一件事。”豆叶说,“无论你我之间谈论什么,都必须保密。决不能向初桃透露一丝一毫,即使我们只是聊聊天气,你明白吗?假如初桃问我说了什么,你必须告诉她,‘喔,初桃小姐,豆叶小姐从来没说过什么有趣的事情!她说的话,我一听就忘。她是世上最乏味的人!’”

我告诉豆叶说我明白了。

“初桃很聪明。”豆叶接着说,“哪怕你给她最少一点暗示,你都会惊讶地发现她猜测的本事有多大。”

突然,豆叶朝我靠过来,用一种愤怒的语气说:“昨天我在街上看见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小姐!”我说。尽管她继续瞪着我,我却吓得说不出话来。

“没什么,是什么意思?你最好回答我,你这个蠢丫头,否则今晚你睡着后,我会把墨水灌进你的耳朵里!”

我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豆叶是在模仿初桃。我觉得她装得不像,但既然我明白了她的用意,我便说:“老实说,初桃小姐,豆叶小姐总是说一些最无趣的话!我连一句都记不住。她说的话就像雪花一样融化掉了。您肯定自己昨天看见我们说话了?因为就算我们交谈过,我也不记得了……”

豆叶继续拙劣地模仿了一会儿初桃,最后说我的表现很得体。我可没她这么有信心。不管豆叶怎么努力地模仿初桃,被她质问,跟站在初桃本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可不是一码事。

在妈妈中断我培训的两年里,我把过去学的大部分东西忘了。而且,我一开始也没学到多少东西,因为那时我尽想着别的事。所以,当豆叶答应做我的姐姐之后,我回到学校,感觉就像第一次去上课似的。

此时我已经十二岁,几乎和豆叶差不多高。长大一点了似乎是个优势,其实也不尽然。学校里的大多数女孩子自幼就开始学习,有些人按传统三岁零三天就开始上学了。这些那么小就开始上学的女孩子大部分是艺伎的女儿,在她们的成长环境里,舞蹈和茶道是她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从小就习惯了在池塘里游泳一样。

我已经描述过一些在老鼠老师手下学习三味线的情景。不过除了三味线,一名艺伎还必须学习许多其他技艺。事实上,“艺伎”的“艺”字指的就是“艺术”,所以“艺伎”这个词的真正意思是“艺人”或“艺术家”。我上午的第一堂课是学习打一种我们称之为“楚楚米”的小鼓。你也许会奇怪,艺伎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学打鼓,答案其实非常简单。在宴会或祇园里的任何一种非正式聚会上,艺伎跳舞时的伴奏通常只是一把三味线或一位歌手。但在舞台表演时,比如每年春季上演的“古都之舞”,至少有六把三味线伴奏,还配有各种鼓和一种日本长笛。所以一名艺伎必须粗通所有这些乐器,即使她最后只会专攻其中一两样。

如我所说,我的早课是学习打小鼓,和我们学习的其他乐器一样,小鼓也是跪着演奏的。小鼓和其他鼓不同,因为它是扛在肩膀上用手拍打的乐器,不像大一些的大鼓是放在大腿上演奏的,也不像最大的太鼓是搁在鼓架上用粗鼓棒来敲击的。这三种鼓我都要学。鼓似乎是小孩子都会玩的乐器,但实际上,每种鼓都有各种不同的敲法,比如大太鼓——演奏时,握鼓棒的手臂在身前交叉,反手击鼓,我们把这种击鼓方法叫作“擂”;双臂轮流举起来打鼓叫作“晒”。还有其他打鼓方法,每一种方法发出的声音都是不同的,但只有经过大量的练习才能做到。此外,乐队在表演时总是面对观众,所以演奏者的一举一动都必须优雅迷人,还必须和其他演奏者保持同步。打鼓这项表演的一半在于发出正确的声音,另一半则在于选用恰当的敲击方法。

打鼓课后,我上午还要学习日本长笛和三味线。学习这些乐器的过程大同小异。老师先演奏一段曲子,接着学生尽量把它弹出来。有时,我们听起来就像一支动物园里的动物组成乐队,但这样的情况不常有,因为老师们上课都很注意由浅入深。例如,我第一次上长笛课时,老师吹了一个单音,而我们只要尽可能吹准这一个音就可以了。即使只有一个音符,老师依然会做许多指导。

“某某人,你必须把小指头放下来,不要翘在空中。还有你,某某人,你的笛子气味很难闻吗?那你干嘛那样皱着鼻子?”

和大部分其他老师一样,长笛老师也十分严格,自然我们都很害怕出错。她经常会从某个可怜的女孩手中夺过笛子,拿它敲女孩的肩膀。

学完鼓、笛子和三味线后,我通常还要接着上歌唱课。在日本,我们经常会在宴会上唱歌。当然,参加宴会是男人们来祇园的主要目的。即使一个女孩唱歌走调,永远不会被要求当众表演,她仍必须学习唱歌,以使自己能更好地理解舞蹈。这是因为舞蹈都有特定的配乐,歌手经常是一边弹三味线一边跳舞。

歌分许多种——多到我数不过来——但我们在课上只学习五种歌。有些是流行民谣;有些是歌舞伎戏里讲故事的长曲;另一些则是类似音乐诗的短曲。对我而言,尝试描述这些歌曲是没有意义的。不过让我这么说吧,我觉得大部分歌曲都令人陶醉,可似乎外国人经常认为它们听起来不像音乐,而更像是猫在寺庙的院子里哀号。的确如此,传统的日本唱法会运用许多颤音,而且发声的部位往往是在喉咙深处,所以声音不像是出自嘴巴,而像是从鼻子里传出来的。不过,这只是一个你听不听得习惯的问题。

在所有这些课程中,音乐和舞蹈只是我们学习的一部分内容。因为即使一个女孩精通各种技艺,假如她没有学会正确的行为举止,还是会在宴会上出洋相。因此老师总是坚持要求学生们时刻做到举止有礼、姿态优雅,就算只是从客厅跑去上厕所也要注意仪态。例如在上三味线课时,如果你没有选用最恰当的言辞,说话带地方口音而不是标准的京都腔,做事无精打采或走路脚步太重,你都会遭到老师严厉的纠正。事实上,女孩受到最厉害的斥责,往往不是因为乐器演奏得太差或记不住歌词,而是因为指甲太脏或言行失礼这类事情。

有时候我和外国人谈起我所受的训练,他们会问:“那么,你是在何时学的插花?”答案是我从没学过插花。任何一个坐在男人面前表演插花的女人,很有可能一抬头便发现男人已经把头搁在桌子上睡着了。你必须牢记,艺伎归根结底是一个为人提供娱乐的表演者。我们会为男人斟酒倒茶,但我们绝不会替他们去拿一碟泡菜。事实上,我们艺伎都是被女仆娇生惯养着,几乎不懂如何照顾自己,也不会整理自己的房间,更别提用花来装饰茶屋的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