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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伎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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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第1页)

豆叶已经赢了她和妈妈的打赌,但她仍对我的未来担着干系。因此后几年,她总设法让我结识她最好的顾客,还有祇园的其他艺伎。当时,我们刚刚从大萧条中缓过劲来,正式的酒会不像豆叶所指望的那么多。她就带我去许多非正式的聚会,不仅是茶屋的宴会,也有远足游泳,观光旅游,歌舞伎表演等。炎热的夏天,人人都轻松自在,这些非正式的聚会常常有不少赏心乐事,对在努力做接待工作的我们而言,也过得很开心。举个例子,一群客人有时候会坐上运河船到加茂河上泛舟,品着清酒,把脚浸在水里。我年纪小,不参加他们的狂欢闹饮,我常干的活是把刨冰做成蛋筒冷饮,这么换换工作也是乐趣盎然。

有些晚上,富商和贵族会为他们自己的寻欢作乐而举办艺伎宴会。他们整个晚上载歌载舞,和艺伎喝酒,经常闹到午夜。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主人的妻子站在门口,给我们每个离开的人分发信封,里面是一笔慷慨的小费。她交给豆叶两份,并让她把第二份转交给艺伎都瑞,她说都瑞“因头痛而早早回家了”。其实她和我们一样心知肚明,都瑞是她丈夫的情妇,已经陪他去另一间厢房过夜了。

祇园许多盛大宴会都有知名艺术家、作家、歌舞伎演员来参加,有时它们会成为激动人心的事件。但是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一般的艺伎宴会都是很乏味的。主人大抵是一家小公司的分管领导,贵宾则是他的供应商,或者他刚提拔的一个雇员,诸如此类的人。一些艺伎常时不时地好意告诫我,作为一个学徒,我的任务就是,除了打扮得漂亮外,就是安分地坐着听别人讲话,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擅长谈吐的人。唉,不过我在聚会上听到的大部分谈话都并不聪明。一个男客或许会对身边的艺伎说:“天气很暖和,不是吗?”艺伎就会这样回答:“哦,是的,非常暖和!”接着她就和他划酒令,或想法让所有的男客都唱起歌来,很快,和她说话的客人都醉得忘记自己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开心过。在我看来,这总是可怕的浪费。如果一个人到祇园来的目的是为了休闲,而最后却玩起“石头剪子布”这样幼稚的游戏……嗯,我觉得他还不如呆在家里,和他的儿女或孙辈玩呢,他们或许比这些可怜、迟钝的艺伎更聪明吧,坐在这些艺伎的身边他也够倒霉的。

当然,我也不时会听到一位真正聪明的艺伎的谈话,豆叶自然就是其中之一。我从她的谈吐中学得不少东西。比如,如果客人对她说:“天气暖和,不是吗?”她至少准备了一打的回答。如果对方是个老色鬼,她可能会说:“暖和?大概是因为您身边围了这么多漂亮的女人吧?”如果是个傲慢的年轻商人,不知天高地厚,她或许会杀杀他的威风,“您身边可坐着祇园里六个最好的艺伎,您只能谈谈天气啦,别的事可别想。”一次我碰巧在观察她,只见她跪到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身边,他最多只有十九、二十岁,要不是他的父亲是聚会的主人,他大概不会来参加艺伎宴会。当然,他不知道在艺伎中间该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我肯定他觉得紧张了,但他非常勇敢地转向豆叶,对她说:“暖和,不是吗?”她压低声音,这样回答道:“哦,暖和,您当然说对了。您真该看到今天早上我从浴室里出来的样子!通常裸着身子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凉快轻松。可今天早上,我浑身都是小汗珠,大腿上都是,肚子上,还有……嗯,还有其他地方。”

那个可怜的小伙子把酒杯放在桌上时,他的手指在发抖。我肯定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这次艺伎聚会。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绝大多数的聚会都很无聊,我想大概有两个原因。其一,一个小姑娘从小就被家里卖了去当艺伎,并不代表她今后会出落得聪明伶俐,或者谈吐幽默。其二,男客也是一样。一个男人有足够的钱来祇园,随心所欲挥金如土,并不代表跟他做伴会妙趣横生。其实,很多客人都习惯被人捧着。别人伺候他们时,他们大多是把手放在膝上,两道粗眉横在脸上。一次我听到豆叶花了一个小时给一位客人讲故事,可他压根没有看她一眼,她讲话时,他却看着屋子里的其他人。奇怪的是,他就喜欢这样,每晚来镇上总是会请豆叶去。

又过了两年时而聚会时而出游的日子——其间,我只要有空,总是继续学习,参加舞蹈演出——我从一个学徒成长为艺伎。那是1938年夏天,我十八岁。我们把这个转变叫做“换领子”,因为学徒用的是红领子,而艺伎用的是白领。虽然如果你看到一个艺伎和一个学徒在一起,你不会去注意她们的领子。学徒穿着精致的长袖和服,围着拖曳的宽腰带,可能会使你想起日本娃娃,而艺伎外表也许更朴素,但更富女人味。

我换领子的那天是妈妈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之一,至少我从未见过她高兴成这样。我当时还不明白,但如今我一清二楚她在想些什么。你知道,艺伎和学徒不同,艺伎除了给客人斟酒,还能为他们做其他事情,只要名目上说得过去。因为我和豆叶的关系,以及我在祇园的名声,我的地位让妈妈有很多理由来兴奋了。对妈妈而言,兴奋就是金钱的同义词。

自从搬到纽约以后,我就知道“艺伎”一词对大多数西方人的真正含义。在高雅聚会上,我一次次被介绍给一些穿戴得珠光宝气的年轻女子。当她得知我曾经是祇园的艺伎,就把嘴张成一个微笑的样子,但嘴角又不像微笑那样上翘。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给我们作介绍的男客或女客感到谈话的压力,因为我这许多年并没有学会多少英语。当然,这种场合也没必要试图解释,因为这个女人在想,“上帝……我正和一个妓女交谈……”片刻后她就被她的陪同救走了,一个比她大三四十岁的有钱人。唉,我常想,她为什么不能意识到我们是多么相像呢?她是一个被养着的女人,你知道,我在我那些日子里也是一样。

我相信关于那些华装丽服的年轻女子,我所知不多,但我常常觉得,如果没有富有的丈夫或男友,她们中许多人都会挣扎度日,而不会这么自视甚高了。当然对于一流的艺伎而言也完全相同。一名艺伎来往于宴会间,周旋于众多男客之中当然是好,但是若要成为明星,就完全只能依赖于旦那。就连豆叶,她是因为一次广告比赛而自己成名的,但如果没有男爵花钱来推进她的事业,她会很快失去地位,在芸芸艺伎中无法脱颖而出。

我换衣领后不到三周,妈妈来找我,我正在客厅吃快餐。她坐在桌子对面,吸了好一阵子旱烟。我本来在看杂志,但出于礼貌,她一来我就不看了,尽管起先妈妈似乎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过了一会,她放下烟斗说:“你不该吃这些黄腌菜,它们会毁了你的牙。瞧瞧它们把我的牙弄成什么样了。”

我从不认为妈妈相信她的黄牙是和吃腌菜有关。她向我展示完她的牙齿后,又拿起烟斗,吸了口烟。

“阿姨爱吃黄腌菜,夫人,”我说,“但她牙齿挺好。”

“谁在乎阿姨牙齿好不好?她不是靠漂亮的小嘴赚钱。吩咐厨师不要给你腌菜吃了。不过,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腌菜的。我是来告诉你,下个月你就要有一位旦那了。”

“一位旦那?但是,妈妈,我才十八岁……”

“初桃二十岁才有旦那。但是当然,没有保持下来……你应该很高兴才是。”

“哦,我是很高兴。但是让一位旦那开心不是要花费我很多时间吗?豆叶认为我应该先把名气打响,只需要几年的时间。”

“豆叶!她懂什么正经事?下次我想知道在宴会上什么时候该傻笑的话,我就去问问她。”

如今的年轻姑娘,甚至是日本姑娘,都动辄从桌边跳起来对她们的母亲大喊大叫,但在我那时候,我们是鞠着躬说:“是,夫人。”然后为添了麻烦而道歉,我就是这么回答的。

“大事情上我来拿主意,”妈妈继续说,“只有傻瓜才会放过延俊和给出的条件。”

我一听之下,心跳差点停止。我想,延终有一日会提出要当我的旦那,这是显而易见的,毕竟几年前他就竞争过我的“水扬”,而且自那以后,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频繁地邀我去陪宴。我不是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但这并不是说,我相信我的人生道路就该这么走。我和延初次相遇在相扑竞技场的那天,我的黄历是这么说的:“吉凶守衡,开启命运之门。”此后我几乎每天都多少会想起这句话,所谓吉与凶……嗯,是豆叶与初桃,是后果——我被妈妈收养与前因——“水扬”,当然还是会长与延。我不是说我不喜欢延,恰恰相反。只是成为他的情妇,我的人生就和会长永远无缘了。

妈妈肯定发觉我听到她话以后的震惊,或者是其他原因,总之她对我的反应感到不满。但她还没说话,我们就听到外面过道有点动静,像是某人忍着咳嗽的声音,片刻,初桃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饭。这是很粗鲁的举动,她不该端着碗离开桌子。她吞着饭,哈哈一笑。

“妈妈!”她说,“你想让我噎死吗?”显然,她吃饭的时候一直在听我们的谈话。“这么说,著名的小百合要有延俊和当旦那啦,”她又说,“这可太美妙了!”

“如果你是来说有用的话,你就说吧。”妈妈对她说。

“的确是,”初桃严肃地说道,她过来跪在桌边,“小百合小姐,你可能不知道,艺伎和她的旦那之间做的事,其中有一件是会让艺伎怀孕的,你明白吗?如果男人发现他的情妇生的是别人的孩子,是会非常生气的。像你这种情况就该特别小心,因为一生下来延就会知道。如果这孩子碰巧和我们一样都有两条胳膊,怎么可能是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