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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克罗兹(第1页)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一月十日

五钟响,清晨两点半,从幽冥号回来的克罗兹船长已经检查过威廉·史壮和汤马士·伊凡斯的尸体。冰原上那只东西将它们靠在船尾后甲板区的护栏上,并且看着它们被搬进船舱下面的死人房存放。现在克罗兹坐在他的舱房里,看着桌上的一瓶新威士忌及一把手枪,陷入沉思。

克罗兹的小舱房有将近一半的空间被嵌在右舷船身的卧铺占去。卧铺看起来很像小孩子的床,侧边加高、刻了图案,下方有几个内嵌橱柜,凹凸不平的马毛床垫的位置差不多和他的胸部一样高。克罗兹在真正的床上从来就睡不好觉,他常常希望能再睡他还是初级军官、准尉以及船上见习生那些年里睡的摇晃吊床。固定在船身的卧铺,可说是整艘船最冷的睡卧处,比士官长们的卧铺还冷,因为他们的小舱房在主舱船尾区中央。跟船首区幸运的船员睡的吊床相比,他的卧铺更冷。吊床悬挂在船员用餐区,旁边就是散发热光的费兹尔专利火炉,狄葛先生每天都在那里煮食二十个小时。

嵌在升高而内倾船身上的几个书架上摆了一些书。就克罗兹的卧榻来说,这些书或多或少发挥了隔冷效果,虽然效果不大。天花板下方还有更多本书塞在垂挂在弧形木梁下方长约五英尺、几乎和舱房同宽的书架上,书架下方三英尺左右就是位于卧铺与走道间的外翻式书桌。普雷斯顿专利天窗的黑色圆孔在舱房正上方,凸而不透明的玻璃塞在被三英尺高积雪及帆布覆盖住的甲板里,无法为舱房带来一丝光线。冰冷的空气不断从天窗流进来,就像死了很久却还挣扎着想呼吸的生物呼出的冰冷气息。

克罗兹的书桌对面是装设洗脸盆的窄架,脸盆里没有水,因为水会结冻,克罗兹的侍从乔帕森每天早上会从火炉那里为他取热水来。在书桌与洗脸盆之间,小舱房只剩下一点点空间让克罗兹站立,或者像现在这样坐在书桌前一个没有椅背、不用时可以收到洗脸盆下的凳子上。

他继续看着他的手枪和威士忌。

皇家海军惊恐号的船长常觉得他对未来一无所知,除了他的船和幽冥号将永远不能再靠帆或蒸气动力航行之外。但是他提醒自己有件事可以确定:在他的威士忌告罄时,法兰西斯·罗登·摩伊若·克罗兹就会开枪把自己的脑袋轰掉。

在已故的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的储藏室里装满贵重的瓷器(当然全都有约翰爵士名字的缩写与家族徽章)以及切工精细的水晶容器、四十八只牛舌、同样刻有他徽章的漂亮银制品、好几桶烟熏的西伐利亚火腿、堆成塔状的格罗斯特郡重乳酪、从住在达吉林的亲戚农场特别进口的一袋袋茶叶,以及许多瓶他最喜欢的覆盆子果酱。

克罗兹也带了一些特别的食物,以便偶尔宴请军官,但他的钱和专属船长的储物空间,大多献给了三百二十四瓶威士忌。不是什么高级的苏格兰威士忌,但对他来说已经够了。克罗兹知道,自己早就是重量不重质的酒鬼了。有时候,就像夏天特别忙的时候,一瓶酒可以让他喝上两个星期或更久。其他时候,譬如过去这星期,他一个晚上可以喝掉一整瓶。自从去年夏天越过两百瓶的门槛后,他就不再数空瓶了,不过他知道他威士忌存量已经所剩不多。在他喝完最后一瓶的最后一滴酒,侍从告诉他已经没有酒时(克罗兹知道那一定会是晚上),他计划好要扳起手枪击铁,让枪口对准太阳穴,然后扣下扳机。

他知道,一个讲求实际的船长会提醒自己,烈酒房里还有为数不少的烈酒,四千五百加仑浓缩的西印度兰姆酒,每一瓶酒标示的酒精强度都在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之间。这些兰姆酒每天以“及耳”为单位,分配很少的量给船员们喝,船上剩下的已稀释与未稀释的兰姆酒,多到能让人在里面游泳。一个比较不吹毛求疵而习惯豪饮的酒鬼船长可能会把船上的兰姆酒当成自己的备用酒,但是法兰西斯·克罗兹不喜欢兰姆酒。威士忌才是他的酒,没有威士忌,他就差不多完蛋了。

看到年轻的汤米·伊凡斯身体被拦腰截断,还穿着裤子的腿看似一个滑稽的Y字,靴子则被鞋带紧紧系在脚上。这让克罗兹回想起,他被叫去看离幽冥号四分之一英里处的残破猎熊隐匿棚的那天。他知道,再过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是六月十一日那场灾难满五个月的日子。一开始,克罗兹和几个跑去察看的军官搞不清楚隐匿棚到底出了什么惨事。隐匿棚的结构被撕成破片,用来当框架的铁棒被弄弯且撞坏,长板凳也被撞成碎片,而在碎片之中躺着中士布莱恩的无头尸体,他是探险队军阶最高的陆战队士官。他的头——克罗兹到达时还没被找到——被打落后在冰原上滚了三十码,才停在那具被剥了皮的小熊尸体旁边。

维思康提中尉断了一条手臂,但不是被白熊怪兽弄断,而是他自己在冰上跌断的,二兵威廉·皮金登的左肩被他隔壁的陆战队士兵二兵罗伯特·哈普魁开枪射中。哈普魁的肋骨断了八根、锁骨粉碎、左手臂脱臼,他后来说他被怪兽的大爪斜斜猛力一击。二兵希里和日德都活了下来,没受到严重的伤,不过两人都因为自己惊慌落跑、跌跌撞撞、惊声尖叫、手脚并用地在冰原上爬而感到羞愧。日德逃跑时还断了三根指头。

不过,真正引起法兰西斯·克罗兹注意的,是约翰·富兰克林爵士那两只还穿着裤子与靴子的腿与脚。膝盖以下完好无缺,两脚却是分开的,一只还在隐匿棚里,另一只却掉在葬坑的洞口附近。

他一面喝着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面想,是什么样的邪恶智能,竟然会从膝盖把一个人的脚截断,然后带着还活着的猎物进到冰洞里,把他丢进去,等稍后再来处理。克罗兹试着不去想接下来冰层下方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几个晚上,在喝过一些酒、试着要让自己入睡时,他还是看得出那里上演过可怕的事。他也很确定,上星期这时候葛瑞翰·郭尔中尉的葬礼,其实是在准备一顿特别的大餐,给那只已经在冰底下等待及窥视的熊吃。

克罗兹并没有因为葛瑞翰·郭尔中尉的死而太难过。郭尔是那种家教很好、受过良好教育、出身英国国教派、读私立学校、曾经是皇家海军的战地英雄军官,天生就有领导才能,与上司与下属都处得来,事事谦虚,属于生下来就是要做大事、连对爱尔兰人都很好的举止优雅的英国人。这四十多年来,法兰西斯看过太多他妈的高级名流笨蛋被拔擢在他之上。

他又喝了一口酒。

那东西到底有什么样的邪恶智力,竟然能在几乎找不到猎物的冬天里杀了猎物而不吃,反倒把一等水兵威廉·史壮的上半身与年轻的汤姆·伊凡斯的下半身送回来?伊凡斯是五个月前郭尔葬仪队中负责敲打蒙鼓的“船上男孩”之一。什么样的生物会在黑暗中将这年轻人从克罗兹身旁抓走,却不去动站在三码外的船长……并且还把一半的尸体送回来?

船员们知道答案。克罗兹也知道船员们知道答案。他们知道那是冰原上的恶魔干的,不是某只长得特别巨大的北极熊在搞鬼。

法兰西斯·克罗兹船长并非不同意船员们的看法,虽然今晚稍早他与费兹坚中校喝白兰地时,还把此看法斥为无稽之谈。不过,他还知道一些船员们不知道的事:想在这恶魔国度杀死他们的恶魔,并不只是那只要将他们一个个杀死、吃掉的白色毛茸茸怪物,而是这里的一切:永不停歇的寒冷,不断挤压的冰,闪电暴风雪,海豹、鲸鱼、鸟类、海象及陆上动物全都绝迹的怪异现象,不停向他们逼近的堆冰,在结冰的白色海上勇猛前进的冰山(它们背后留下的未冻水面还不到一艘船的长度),像白色地震般突然爆发的冰脊,舞动的星星,马虎封装变成毒物的罐头食物,迟迟不来的夏天,一直不解冻的水道。每一样东西。冰原上那只怪兽只是想置他们于死地的一种恶魔面貌,而且那恶魔希望他们每个人都受尽折磨。

克罗兹又喝了一口酒。

他对极地心态的了解更胜过对自己的。他觉得古希腊人说的对。他们说,在地球这个圆盘上有五个气候带,其中四个是相同的、相对的、对称的(就和许多希腊的事物一样),像蛇身上的环带一样缠绕着世界。两个是温带,适合人类居住;中间的环带赤道带,并不适合任何有智能的生物。不过希腊人却因此误以为没有人能居住在那里,克罗兹认为,那里只不过是没有文明人罢了,他曾经到过非洲和其他赤道地区,确信那些地方是不会产生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至于两个极地区域,早在探险家们到达北极与南极的荒原以前,希腊人就推论说,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适合人类,连旅行经过都不合适,更不用说要在那里居住一段时间了。

那为什么,克罗兹想,像英格兰这样蒙上帝祝福、被主放在两个温带中最温和、最绿意盎然、最适合人类居住地带的国家,会不断把船只和人员丢到北方及南方极地的冰上?那些地方连穿着毛茸茸外衣的野蛮人都不愿意去。

回到刚刚那个问题,为什么法兰西斯·克罗兹要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两个让人不敢领教的地区,去效命于从来就不肯定他的能力与价值的国家及官员们?而且他还心知肚明,总有一天他会死在极地的寒冷与黑暗中。

船长记得自己还是小男孩,在他十三岁到海上航行前,他就已经把深层的忧郁像冰冷的秘密一样藏在心底。在那一个冬夜,他站在村落外的山丘上,愉快地看着灯光渐渐消逝,忧郁的本质就慢慢显露出来。他会找个小地方躲起来,幽闭恐惧症对法兰西斯·克罗兹来说从来不是问题。虽然对黑暗产生深深的恐惧,把黑暗看成是偷偷取走他母亲与祖母性命的死神,可在其他男孩们在阳光下戏耍时,他却独自倔强地躲在地窖里寻找死神。克罗兹还记得那个地窖像坟墓一样冰冷,有寒冷与发霉的味道,黑暗及不断向内压挤的力量让他心中只剩下晦暗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