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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亲(寄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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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第1页)

牛秀琴在小区外候着,见我进来,二话没说开着车就走。还是那辆七代雅阁,多半是文体局的配车,似乎永远一尘不染。天却灰蒙蒙的,路上没什么人,两道的雪厚得像备战中的临时战壕。当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和隔三岔五掠过头顶的大红色条幅一起提醒我们,值此传统佳节,喜庆是对一个人最起码的要求。然而说不上为什么,好一阵车里都没人说话。我认为是郭冬临的缘故,f在播央视春晚的录音,傻逼郭冬临本色出演,他用比秃顶都要圆滑的嗓音说:老婆,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是炸弹里的火药,冲动是叉叉叉。于是牛秀琴就笑出声来,她捶了下方向盘:「逗死了!」这么说着,她瞟了我一眼,我也只好将就着笑了笑。「这小品你看了吧,逗死人!哎——」她又瞟我一眼,「手机给老姨掏出来呗!」我愣了下,她便抖了抖腿。裤子很紧,口袋很深,颇费了一番功夫,我能感受到小腹的温热,甚至我觉得自己摸到了她的屄。这让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她愠着脸说:「往哪儿摸啊你个小流氓,再瞎整我可就不客气了!」至于怎么个不客气法,她没说,我也猜不出来。「哎——没落啥东西吧你?」等郭冬临和那什么牛莉在掌声中退场,这老姨瞅我一眼,突然问。

「没啊,」我拧拧脖子,却下意识地捏了捏兜里的移动硬盘,「我有啥东西可落的。」

是的,我没落东西,倒是非法带走了一些东西。鉴于我国电子信息立法滞后,这算不算盗窃罪,我也说不好,不过显然值得在刑法课堂上讨论一下,很有意思的话题。那个莫名其妙的隐藏盘符莫名其妙地在我心头隐藏了这么些时日,骤然乍现眼前,难免让人心惊肉跳。我深呼几口气也没能遏制住右手的抖动。而数个浅黄色文件夹整齐划一(没记错的话,文件夹都是用阿拉伯数字命名),在液晶屏的苍白背景下清晰得近乎晕眼,以至于让人怀疑眼前一切的真实性。胡乱点击一通后,我溜出门外,跑走廊上往下瞄了几眼。我甚至叫了几声老姨。理所当然,没人应声。返回房间,又是一通乱点,这回算是利落了些。记得盘符里文件不少,种类齐全,视频、音频、图片一样不落,甚至还有几个word文档。我随便点开了一个视频,乌漆麻黑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只隐隐能看到呼吸灯闪动着的红色光晕。这一闪就将近一两分钟,画面没有任何变化,我一连拖拽了两次都是如此。不过似乎能听到飘渺的歌声,十分微弱,像是来自遥远的外太空。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动,忍不住又往后拖了一下。瞬间,尊贵的hifi音响里传出一种哼哧哼哧声,炽热而散乱,却又隆隆隆的,像有火车驶过,又仿佛一袭巨大的风暴正在成形。有黑影动了起来,在风暴中上下起伏,黑瞎子刨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很快,似乎弹簧也跟着叫了起来,顺理成章地,我听到了女性的轻哼,在微颠的镜头里,雪白的大腿溢出朦胧的光,甚至黑熊的脸都越发可辨。

手忙脚乱地关掉视频,我才发现自己冒了一头汗。真的是一头汗,跟从海绵里挤出来的一样,有那么一滴砸在键盘上,「啪」地脆响,沉重得有点夸张。顶着这头汗,我把整个保密盘符一股脑拷进了移动硬盘里,为此不惜删掉了一多半电影电视剧。我也说不好自己在想些什么。拷贝过程无比漫长,乃至好几次我都怀疑b接口有毛病,不得不再三确认那些个深蓝色小格子尚在缓慢增长,哪怕是以肉眼难以觉察的速度。此外,时不时地,我要到走廊上瞄几眼。我老忍不住想象,丰满的老姨迈着猫儿一样的脚步,蹑手蹑脚地溜进来,拾阶而上,将我当场抓获。很遗憾,以上悲剧没能发生。事实上,拷贝花去了半个多钟头,我又用十来分钟冲了个澡,等穿戴整齐地在电脑桌前坐下时,牛秀琴还是没能回来。就那么呆坐了好半晌,捏着移动硬盘看了又看,一咬牙,我又开了机。为了不留下痕迹,当然还是插上了u盘,在几个文件夹里徘徊一阵,我点开了第二个,印象中里面有六七个视频文件。调低音量后,我随意打开了一个。映入眼帘的是条大白腿,你能看到高跟凉鞋里的脚,几个人在说话,有男有女,有平海话,有某种南方普通话。镜头一番摇晃后上移,黑色桌角以及灯光下铺陈开来的光滑桌面,白瓷茶杯,巨大得近乎滑稽的果盘,似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洪亮却琐碎,总是嗯啊嗯的,再不就是笑。他们像在谈工程竞标的事。不过与我何干呢?连拖几次,画面都几无变化,倒是有次拍到了对面女士汹涌澎湃的胸部。在我打算关掉视频的刹那,镜头一扬,滑动,摇晃,法令纹男人出现了。老实说我不该惊讶,但实际上确实惊讶了那么一下。小平头短得近乎露出头皮,无框眼镜自上而下地反射着灯光,看不清眼神,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下巴轻仰,体态松弛。但两颊的法令纹无比清晰,哪怕他的右脸被镜头左角的黑线一分为二,我还是能感受到那两条纹路的生动存在。

陈建军的出现让人不舒服。关掉视频后,我情不自禁地点上了一支烟。侧耳倾听,周遭没有任何响动。我突然希望牛秀琴能早些到来。第一个文件夹里也有若干视频,略一犹豫,我点开了一个。洗面台,镜子,黑蕾丝衣角,应该是在卫生间。镜头开始摇晃,移动,高跟鞋的叩地声有节奏地响起,在铺延开来的浅黄色地砖衬托下,空旷得像老武侠电影里铁匠铺的叹息。深灰色大理石墙根,浅绿色消防指示牌,其他脚步声,黑高跟鞋和肉丝腿,「牛主任好!」有女声说,白墙,棕色条纹木门,敲门声。此外始终伴着一种刺耳的风声,我推测可能是摩擦使然。画面在木门这儿停了下来,要不是镜头轻微晃动,我真以为是自己暂停了视频。往后拖了一大截,出现在眼前的是个书柜,左侧的墙上还挂着一幅字,草书,写的是啥也看不出来。字下面是一张深红色办公桌和一把漆黑皮椅。没有人,但能听到声音,窸窣声,喘息声,什么抽动空气的声音,高跟鞋的跺地声。我猛抽口烟,又往后拽了一大截。眼前是一抹白色的弧状物,方不方,圆不圆,我甚至分不清正面在哪儿。伴着一种皮革摩擦般的吱咛声,不断有黑影掠过,弧状物也随之应声一颤。好半晌我都没搞懂这是什么把戏,直到耳畔传来了某种咕叽咕叽声,像有人在飞速搅拌面糊。或许还有一种熟悉而挠人的闷哼,它正穿过镜头,从hifi音响里轻轻溢出。我突然意识到,眼前,充斥视野的,是侧放着的半扇白屁股。是的,镜头左下黑线旁那抹毛茸茸的黑色蜷曲正是如假包换的阴毛!随着镜头的抖动,半只巨大的赭红色扇贝在液晶屏上膨胀开来,如此清晰(你甚至能看到软肉上的褶子),乃至显得不真实。湿漉漉的毛发贴在上面,乌黑油亮,衬得右上侧的肌肤越发白嫩。「刺激不」蜂鸣般的背景音中,有男声骤然响起,又猛然一顿,喘了口气。与此同时,一条肉白色棍状物在扇贝间显出身形,它「啪」地一捅到底,挤出一圈粘稠的泡沫,沿着颤动的白肉缓缓淌了下来。如果不是牛秀琴的电话,无论如何我也无法从这样的画面中回过神来——烟头烫着手也不行。在我关掉电脑的同时,她慢悠悠地说:「干啥呢乖,下来吧,吃饭去。」

至于去哪儿吃饭,牛秀琴没说,我问,她也不答。直至进了东区的某个饭店,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点上了黄花鱼锅贴后,她才扬扬脸:「春花记,老字号。」恕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十九世纪的老饭店了,你曾爷爷辈儿都不止!」可我确实没听说过,何况这东区cbd也没建两年。牛秀琴说这是大连老字号,「你整天缩在平海,没听过正常」。「你就说好吃不好吃吧?」她小心翼翼地点着嘴。

「好吃。」确实好吃,我总不能在这种事上说瞎话。除了锅贴,牛秀琴还点了一斤海鲜饺子和两份酸菜鱼米线,而在此之前,她还半路下车买了几个老豆腐海菜包子和几份红豆汤。

她说在海南这些天她是真饿坏了,不光她,「冬冬也好不到哪儿去,就你老姨夫跟回了老窝一样,能吃又能睡,干脆留在那儿当猴子得了」。

「冬冬想来都没带他来,看老姨亲你不?」

不知是因为这句话还是芥末汁,我结结实实给呛了一下,直咳得面红耳赤、泪眼婆娑。

牛秀琴笑骂不至于吧,完了又问我在她家干啥了,「干等着很无聊吧」。「玩了会儿电脑。」我说。我觉得应该再补充点什么,手机却响了。是母亲,问我在哪儿,干啥呢,回不回家吃饭。

等我挂了电话,牛秀琴挑挑柳眉:「你妈吧?」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没演出今儿个?」

「有吧,这大过年的,哪天没啊?」

「我们领导估计又得去捧场。」牛秀琴笑笑。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好夹个饺子丢进了芥末盘里。

「啥味儿?」等我咬上一口,牛秀琴问。

「好吃啊,」我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哪个领导,陈晨他爹?」

「呸,」老姨白我一眼,「就咱平海,哪个领导没给捧过场啊?」

这让我无话可说,只剩埋头吃饺子的份。

「哎,」半晌,牛秀琴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说你妈要知道咱俩那些事儿,不知道会咋样?」

「啥事儿?」我一惊,飞速往周遭扫了几眼。

「你说啥事儿?」她在我腿上踢了一脚,凑得更近了,湿漉漉的口气几乎要喷到我脸上,「林林啊,弄死妈了,弄死凤兰的大浪屄了。」

这串话就像泡泡糖那样在公共场合被轻而易举地吐了出来。人声鼎沸中,那张丰腴的脸上泛起艳丽的光。看看周围奋力吞咽食物的人,我觉得刚刚肯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尽管再三拒绝,牛秀琴还是把我送到了御家花园南门口。到家时己近九点,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不等我换好鞋,她就问我去哪儿了。

「吃饭啊,电话里不说了?」多少我有点忐忑。

「噢,一顿饭吃四个钟头啊?」她穿着格子睡衣,头发慵懒地垂在脸颊。

「下午打游戏了呗,玩了几局。」我笑笑,挠挠头。

母亲盘腿在沙发上坐好,又伸手从茶几上取了果盘。嗑了俩瓜子后,她才说:「打你电话也不接。」

「不是接了,咋没接?」

「仨电话接一个,那叫接了?越长越不胜以先我看你是。」她盯着电视,也不看我。

这我就无从狡辩了。前两个电话确实没听到,我也说不好当时自己在干啥。所以挨母亲坐下后,我转移话题问奶奶呢。

她往右努了努嘴,片刻才随瓜子皮吐出俩字:「歇了。」又是片刻,她补充道:「活动一天了,说腿疼。」

「我爸呢?」继续找话。我斗胆抓了个橘子。

「你说哩。」

「喝酒了?」

「那可不,按人家的说法都憋几天了,快憋死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