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祖师爷的儿媳妇
登录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27部分(第1页)

我的轮椅上在充满裂纹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滑向她。

“二嫂。”丁建业叫她。她笑着回应,没有看我。废墟中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我以为她什么都懂。但她没有看我。

“二嫂,你也去看看伤吧,这里我看着就行。”丁建业又说。

她大概真的受伤了,双手一直抱着肚子,犹豫片刻之后将受伤的人员名字告诉丁建业才朝外科的方向走去。就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的时候,我突然大声喊道:“我陪你。”我甚至来不及细想我为何说出这句话,我的轮椅就嘎吱嘎吱地在地板的裂纹间滚过去了。

给她看病的医生长着一张薄薄的嘴唇,瘦长尖脸,很瘦,中年,他用一种有切割感的声音问毓敏秀哪里受伤了,她说她的肚子不舒服,总想要呕吐。他解释说这是地震中很常见的现象,有些人体质特殊,可能在震后还有所影响。但为了谨慎起见,他建议她做全身检查。他喋喋不休说这些的时候,毓敏秀的脸上开始冒出一层薄汗。

“不行,太痛了。”她说,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那医生这才察觉到情况可能有些不同寻常,他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她已经痛得不能让他查看受伤的地方了,然后他僵硬的皮鞋撞击地板的声音消失在门口。

“你怎么样?”我问她。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想靠近她,但我该死的轮椅根本靠近不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额上冒着冷汗,脸色煞白。她佝偻着身子像一粒缩水的虾米。过了一会,那个医生回来了,还有另外一个女医生和一个护士。他们把她抬到病床上,盖在她身上的白床单一角逶迤游行在匆忙的六只脚间。我想追上去,但我该死的轮椅,我还不习惯操纵它,他们离开了我的视野。

漫长的两个小时零十七分钟,我等在候诊区。丁建业问我什么,我都答不上,我也没心思回答。除了毓敏秀最后那半张痛苦而煞白的侧脸,其他一切都是空白。我的轮椅在破碎陈旧的地板裂纹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不停地走,但怎么都挥散不去那张痛苦而煞白的脸。她怎么可以强忍着痛苦那么长时间!她怎么可以这样无视自己的安全!怎么可以这样自私!她从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有一个如此的心疼她吗?这怎么可以是不自爱的理由?

我来回地移动我的轮椅,像一只没头苍蝇,不知所措。我忐忑不安,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反常,而丁建业竟那么安静。然后那个瘦高的像竹子一样的医生找到我,他说那个女医生要见我们。在妇科的诊室里,那个女医生问我们是否是毓敏秀的家人。那是40多岁的女人,右脸有一大块暗色的胎记,包住了右眼,使整张脸看上去很诡异。

“我是,”我急切地说,“她怎么了?”

“你别着急,”她抬头看着我,右手不自觉向下压了压,“她很好,很幸运。”似乎为了肯定她说话的内容那只诡异的右眼毫不忌讳地直视我,“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虽然动了胎气,但很幸运,孩子保住了,很好,很安全,等她醒了,你们可以告诉她。”

这个消息让我和丁建业都惊在了当场,以至于在应该欢呼雀跃的这一刻,我们都没有什么表示。女医生那只诡异的右眼疑惑地看着我们。半晌,丁建业才说:“谢谢医生。谢谢你。”他倾身跨过椅子想同她握手,但她没有站起来。

“谢我就不必了,”她说,“回去让她好好注意休息,饮食方面多注意一下。怀孕头三个月最滑胎,要多加注意。”她朝在门口喊了一声,就有护士带我们去毓敏秀的病房。

毓敏秀还没有醒过来,麻药的效果让她的睡颜很安详,呼吸均匀。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总之他们换下了她肮脏的一道一道褶痕的衣服。裸露在外的一张瘦削的脸庞,额头上轻微擦伤的地方也涂抹了黄色的碘酒,只是不规则的暗黑色的血迹还在。干涸的断裂的血迹粘在她的额角上。

“走吧,让她休息会。”丁建业说。

可我不想走。就在刚才,前不久,在那片废墟中,生死关头,我以为她什么都懂。才这么一会功夫,她就要做母亲了。

“走吧。”他调转我的轮椅。我的眼光扫过她的脸,盖着她的身子的白床单,盖着她平坦的肚子的白床单,盖着她的脚的床单角,离开了她。

三个月,也就是我结婚的时候。在我们不成功的洞房花烛夜,我泪流成河的时候,他们成功了。现在,她怀着他的孩子,她就要做母亲了。我已经分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就好像幸福出门遛弯,被我碰巧撞见,我满心欢喜地与它打招呼,得到了温柔的回应,结果走近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幸福是在向我的身边人打招呼。我该怎样?我又能怎样?我心爱的女人怀了孩子,我应该为她高兴,祝福她,这是上天在弥补她失去的那个孩子。这个新生命,会给她带来天伦之乐。但我的心这么的委屈,幸福只是向我打了一个虚晃,却逼我像君子一样高尚,又是多么强人所难。

☆、第 45 章

毓敏秀怀孕的消息很快在戏班传开了,大家都说这孩子福大命大,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光宗耀祖。王玉桂笑得合不拢嘴。她烧着香,在神龛前对丁永昌说丁家终于有后了,这是丁家真正的长孙。丁建军和徐红走了之后,几乎没再与戏班有所联系,只是偶尔有些风闻,听说他们自己开了一个歌舞团,专收一些年轻的查某,表演现代时兴的歌舞,与歌仔戏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总之,生活就是这样公平,有人走,有人来,有一失,有一得。悲伤欢喜轮流上演,永不落场。

毓敏秀打电话告诉丁建国这个好消息——戏班搬到宜兰后不久,为了方便联系演出我们就装了一部电话——丁建业站在毓敏秀身旁,信誓旦旦地向丁建国保证会好好照顾毓敏秀和丁家的子孙,不再让毓敏秀那么操劳。之后,他确实言而有信,承担了戏班大量的杂活,给毓敏秀安排轻松的角色,关心胎儿的发育情况,提醒她注意时间去医院妇检。他处处体贴周到,就好像怀着的那个是他的骨肉。演出的时候,会很眼尖地注意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可爱的囝仔,有时候会驻足观望许久,像小时候垂涎母亲放在高处的糖果罐,但是一回头看到我,就好像行窃的时候被母亲抓了现行。

丁建国回来看过她一次,走路的时候会很刻意的用一只手护着她的腰一只手挡着她的肚子,他小心翼翼的将她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丁建业总是钦钦的艳羡着他们。那时候我们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恶化,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暗示我为他生个一儿半女。他带我去逛婴儿用品商店,买小风车,买铃铛,买长命锁,为毓敏秀的孩子准备各种小玩具,他希望我受到感染,有孕育孩子的愿望,我们的房事就能够顺利进行。但是没有,我们成功的次数依然寥寥无几。在这种情况下有孩子更是一种奢侈的妄想。我唯一庆幸的是,他没有再硬来。

随着毓敏秀的肚子越来越大,丁建业的热忱陷入一种魔障。所有可能想到的尝试都失败之后,他开始怀疑是我们的身体出了问题。他央求我去医院。我向他解释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我不想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谈起性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但我没说真正的原因是我害怕,我害怕他们一眼就看出来我是与众不同的。那些锐利的眼光带着尖刀赤裸裸地窥探你身上的每一处角落,然后露出鄙夷的神色,在心里幸灾乐祸。丁建业不听,他太想要一个孩子了,他表现得太想要一个孩子了,他甚至求我。最后,我屈服了。我曾经希望通过婚姻结束所有一切的罪恶,但我出乎意外地痛苦着,我又想着如何早日解脱。我天真地以为,一个孩子就能终结这一切。

那个妇科专家大腹便便,脸蛋圆润,他详细地问起我们性生活的细节之后,要我们做检查。

“你先来,男人简单些。”他这样对丁建业说,手指在办公桌面轻轻敲打,“男人的管道就像他们的头脑一样,简单,很少出意外。”他抬起头向我们微笑,一口细牙齿洁白整齐,“你们女人就不同了,相当之复杂。”

我莫名觉得那笑里充满幸灾乐祸,也许他曾对每一对出现在这里的夫妻说过同样的自以为幽默的话。

他给我们一张测试纸和一个塑料罐,要求我定期做血检。丁建业的测试很快通过了,接下来的时间我都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基础检查、抽血检查每一种所能想象到的荷尔蒙、超声波、尿检,最后他还要求做一个“宫腔镜”的检查——将显微镜插入荫。道,进行检视,但我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