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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地的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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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2页)

三人都没理会我。或许他们清楚,那种真切、猛烈而邪恶的忧惧就潜伏在我的心中。这些据说在餐馆和建筑工地打工的男孩,其实就是阿布·纳赫拉的黑暗巢穴里的魔鬼。夜复一夜,每当黑夜把我笼罩,他们就会穿越黑暗而来。因浸透汗水而硬结的衣衫、粗直蓬乱的头发、脸上好似大火后的森林一般焦黑的胡楂、发黄的牙齿、湿润的双唇间逸出的丝丝笑意,这些画面合为一人。他的手划过屋子的四壁,在砖隙间滑动,攥着檐槽和窗棂。面对这个咆哮的怪物,我不禁沉湎其中难以自拔,未经挣扎便气力全失,不曾谋面就已被征服。

“肩膀又疼了吗?”母亲关切地问。

对这种疼痛,我羞愧难当。“不,不是。”

“她脸色都发白了。”玛丽说。

“亚力酒在哪儿?轮到你和你的手艺上场了,女人。”爷爷对母亲命令道,“涂上亚力酒,开始按摩吧。”

他总是丝毫不顾及家庭预算,自己打开一瓶酒,接着等待一个适当的借口,比如招待客人或治疗病痛,然后把剩下的酒喝个精光。亚力酒的味道让我不悦,因为自儿时起它就伴随在我左右,我总把这股味道与疼痛联系在一起。母亲的手滑进我的衬衣,熟练地解开内衣,然后用力按摩起来,就像在追赶着疼痛那刺穿我前胸后背的触角。爷爷轻轻地顿着脚,他的声音似乎与母亲手指的动作交织在一起:“再来一下,再来一下,女人,再来一下。”我闭上眼睛,随着母亲按摩的律动摇晃着椅子。因这按摩,或是亚力酒浓烈的味道,或是爷爷那平缓的声音,那种疼痛似乎逐渐消退。“再来一下,再来一下。”宛如非洲巫医一般,爷爷用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语调反复念叨着。我睁开眼睛,看见他、母亲和玛丽的脸凑在一起。我注意到,他在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丝紧张和担心。自孩提时代起,每当我发病,爷爷就会站在我的床前,双唇翕张,念念有词。这些咒语很可能是他早年学来的,因为现在他不信教。我喜欢听爷爷咕哝的这些咒语,可是无论我怎么央求,他都不肯大声重复。

《瓦地的小号》 第一章(4)

这时他又开始蠕动双唇,念起咒语,然后自然而然地挤到母亲和玛丽之间,把两人从我的床边挤开。他用那双棕褐色的大手捧着我的面颊,我闭上了眼睛,待到再次睁眼,看见他满是汗水的脸上已露出疲惫的神色。

我握住他的手腕,吻着他的双手。“够了,爷爷。”

他朝我弯下身子,似乎要吻我的头发,好像仍把我当孩子,但随即直起身子,从桌上拿起已经打开的酒瓶,朝长椅走去。这时敲门声响起,他匆匆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瓶塞到长椅底下。

我们楼下的邻居杰米拉走了进来。“又犯病啦?”她责备着我,就像在训斥那些给父母添麻烦的小孩。这位独居的老妇人心肠不错,喝咖啡是她的一大嗜好。虽然对她过于敏感的性格,爷爷有些反感,但是她对我和玛丽疼爱有加,爷爷也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她随时都会来我家串门。如果正赶上我们吃饭,她也不回去,而是顺势坐在爷爷坐的长椅上,却不肯尝一尝我们的饭菜。所以我们习惯了吃饭时有她在场,还边吃边和她聊天。

此刻,她朝我走来,我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就伸出食指点了点我的前额。我发现这样触摸别人,在犹太人中并不常见。我曾跟爷爷说,这要比我们东方人的相处方式好些。他不同意。“他们就像欧洲人,会隔着一段距离相爱,也会隔着一段距离相残。”

“你还年轻呢!”杰米拉对我说,就像在诊断疑难杂症的医生,“你该嫁人了。谁又惹你生气啦?”

爷爷一下子板起脸,“还”这个字眼让他不悦。

“我们正在说阿布·纳赫拉和他那些个房客呢。”妈妈解释着。

杰米拉把她专为我们做的一碟刚出炉的小甜饼摆上桌子,显然在等咖啡端上来。“这些小鬼头!”她忿忿地说,“我老得从他们手里把猫给救回来。上个礼拜,他们把一只啤酒罐绑在它的尾巴上。可怜的小东西吓得发了疯,前天回家的时候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吐得到处都是—他们把大麻掺到鱼里喂给它吃。”

爷爷悄悄地从长椅下面拿出那瓶酒。他可不喜欢听杰米拉这么唠唠叨叨。妈妈的脸上却露出了光彩:这里来了个盟友呢。“把这些小畜生领来这里,阿布·纳赫拉可是别有用心。他想把我们从这栋公寓赶出去,然后白白拿走房租。”

“他可休想让我搬走。”

“对,休想。”妈妈表示赞同,“你的侄子哈利姆可是位律师,我们家这几口子却像无依无靠的孤儿。阿布·纳赫拉这个可恶的小偷,从政府那里揩走不少油水。自打他成了告密者,不管干什么勾当都能逍遥法外。他干吗要盯上一个寡妇的公寓呢?从这几间小屋子上他能捞到多少好处?”

“他可是家财万贯呢,”玛丽说,“这对他来说只是个零头。”

“强盗终归是强盗,”妈妈坚持己见,“他抢东西纯粹是为了取乐。他们要包庇他到什么时候啊?他手下那些小青年都向迦密山上的犹太姑娘们兜售起毒品来了。如今他又把鬼主意打到了同胞的身上。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嗯!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是啊,绝不会就这么算了。”杰米拉应声附和,看见我在厨房里点着了煤气,她喜笑颜开。“乖女儿,放一点糖就可以啦!”她身子前倾,朝我叫道。

爷爷用手指挠了挠卷曲的银发。“上天让我们男人免于卷入女人的战争。你是不是已经警告他了,女人?”他这么问妈妈。 。。

《瓦地的小号》 第一章(5)

“我可不傻。打做姑娘那会儿起,我就在量自己的翅膀有多长了,可到现在它们都还没长出来呢。我明白,和阿布·纳赫拉这种人对着干的话,我的脖子早就折了。”

从厨房的门里,我看见爷爷冲妈妈笑了笑。这种笑常令我困惑不解,因为那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在对一个真正的女人微笑。

机灵的玛丽,对男人的世界总是那么了如指掌!也许她见惯了爱情里的大起大落。可自从与巴赫吉的那场恋情告吹之后,我就退到了东方女人的面纱后面。我重新开始留意那些微妙的暗示、轻柔的语调、匆匆的一瞥—它们就像浩瀚星海中的小星星,发出微弱的光芒。

“你确定,”他问道,“之前没有—或许只是碰巧—当面冲他发火?”

这种质问的口气、其中流露出的不信任,都让妈妈恼火。“我说过了,一个字都没提过。”

“那我就不明白了。”爷爷说。我把咖啡端上桌时,他沉默下来。玛丽修好了眉毛,收起镊子什么的。

“他今晚要到这儿来。”爷爷说。

“阿布·纳赫拉?”妈妈显得颇为吃惊。

“我在咖啡店里,他儿子祖海尔走了进来,朝周围的人笑,就像在给穷人们施舍救济。我们从没搭过话。我还以为他是来叫伊萨·玛塔尔干活儿的呢,因为伊萨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