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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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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1页)

院里两大滩紫褐的血,两名弟兄的尸体就放在地上,蒙着旧床单,陈二孩心里害怕,奇怪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血。

那晚上月光很好,陈二孩半夜一回回被尿憋醒,不敢一个人到外面去尿尿。到末了实在憋不住,不知不觉就尿到了铺上,早上起来被队里的老家伙踢了几脚,让他腿瘸了半天。

又一个深夜,陈二孩上茅厕回来刚躺下,就听正东的方向响起枪声。

开始也只清晰的两下,紧接着就像过年放鞭炮,有人喊,蔡大牙又来了!

新四军的主力过来了!

二孩跟着一伙人跑到院门口,听得一声怪叫,眼前一片火光,猝不及防,就被人带趴到地上,待要起来时,脚底下又给绊了一跤,看看是一个人,弯腰去拉时,手上闪了一下,原来那人头和身子已经两下里。

那人他认得的,家在他家前头二里地的庄上,他家的地边跟自己家地边挨着,他还管那人叫爷们儿的。

那晚上,陈二孩迷迷糊糊地,就和他的那群弟兄们一起做了俘虏。

做了俘虏的弟兄们被集中在院子里,听一个长了一张国字脸的人讲话。那人鼻子眼睛几乎找不到,只一口牙齿又黄又大,且朝外凸突着,在那脸上露着峥嵘。

院子里点着几支火把,只见那个人张着一口大牙,一只手提着一双绣花鞋。绣花鞋纷绿的,提在他手上像朵花,看上去十分的可笑。另一只手卡在插枪的腰间,说话的声音钟一样洪亮:弟兄们,认得我是谁么?

陈二孩偷偷拿眼瞅了瞅,保安队的弟兄们一个个垂着头,像一地熟透的谷穗子。

那人又说:都给我把头抬起来!看看我蔡大牙!

人群嗡地一下,弟兄们像朝鲜妇女顶缸一样,都将头沉重地顶起来,眼里纷纷闪过一声声惊叹。

陈朴真后来常去那光景,无论如何,第一次见到的蔡大牙,总跟后来的蔡大牙就像影子跟树一样,叠不到一起去。后来的几十年,他实在闹不明白,最初看到的那个蔡大牙会是后来的蔡大牙么?人们传说中的那个英雄蔡大牙,跟那个奸杀了他的妻子,被他执行了死刑的蔡大牙会是同一个人么?

许多年过后,我那年还小,夏天,母亲晒旧衣服,有一块红布从旧衣服中掉出来,红布是红绸布,八成新的,上面有一些黑黑的油渍。那天我一个人拿了那红布在门槛上叠娃娃,忽然院门口人影一闪,耳边就听得一声断喝:把那个快放下!我抬头,就见父亲黑着脸站我面前。我从没见过父亲这样子对我,吓得哇哇大哭。为了这件事,母亲跟父亲小小地吵了一架,我后来知道,那块布原来就是蔡大牙留下的,一块擦枪布。

那天蔡大牙接着说:保安队的弟兄们,大家不会忘记吧?就在这个地方,八年前日寇侵占了我们的家乡,国民党的部队扒开花园口,淹了我豫东的大片土地,几百万人无家可归……是共产党领导我们抗日,拿起枪来保卫家乡不当亡国奴,才创造了这块游击根据地,现在抗战胜利了,日本投降了,国民党反动派从大后方跑出来,又跟我们开战了……我知道瞎马整天跟你们讲,说我叫打死了,还说我红眼绿鼻子,是个怪物,现在你们看看,我蔡大牙是不是活得好好的?瞎马还说我们共产党人共产共妻,是土匪,大家看看我手上这双鞋,都知道这鞋是咋来的吧?从这,就知道他瞎马是个啥东西了——叫老百姓给他找花姑娘,不中就抢过来,陪他睡觉,这跟那叫咱打跑的日本鬼子有啥不一样!我手里拿的这双鞋,就是中央军禽兽不如残害老百姓的罪证!瞎马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寺!早晚我们逮住他,把他那马蹄子剁下来点天灯!

蔡大牙的一番训话之后,院子里的弟兄就解放了,成了新四军。

7、

这天晚上,陈朴真和他的弟兄们坐在院子里,跟那个姓杨的小战士学唱歌,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被蔡大牙的新四军接管之后的保安团院子,先是挂满了标语,一个年纪并不比陈朴真大的小战士,一天到晚刷呀刷,字都是红色的,红的墨汁不停地流下来,血一样。陈朴真虽说识不了几个字,那上面的字却是知道的,叫针锋相对,寸土必争。

正唱着,忽然院子外面有人闯进来,说,不好了!瞎马带着保安团的主力从北边过来了!

歌声一停,就听到从东北方向传来的枪声,大家慌乱中操起家伙,稀里糊涂就往外冲。

陈朴真空着两手跑出来,想想不对,又回去拿了枪。迷迷糊糊地跑出保安大院,就见东北方向打雷一样,枪炮声密如阵雨。迎面碰上一伙人,说不好了,南边的路也叫堵死了,被黑狗子包了饺子了!

陈朴真站在那里正发愣,冷不防被人推了一下,回头一看,见是那本家。

那一夜,他跟着本家东躲西藏。天快亮时,也不知是在哪里,趴地上迷糊了一会儿,一睁眼,发现天已经朦朦亮了,寨墙上早已站满了穿黑衣服的保安团,街上到处扔着白面和布匹,一些损毁的家具,墙上是新刷的标语,同保安队院子里那标语不同的是,这里标语都是黑色的,黑黑的墨汁一道一道流下来,透着一股杀气:谁分了我的东西,要给我还回来!不还回来就枪毙!还乡团回来了。

陈朴真和本家躲在一堆麦秸垛后面,麦秸垛的那一边是一堆破麻袋,麻袋底下钻着一个人,汪着一滩血。陈朴真从麦秸垛后面正要往起爬,本家拿胳膊拐了他一下,就看到打西边来一队,押着五花大绑的两个人。走近了,被押的边走边说,老总弄错了,俺不是蔡大牙的人,俺家有老有小,全指俺吃饭哩!你把俺放了,蔡大牙再来了俺好给恁报个信……

几声沉闷的枪声响过,脚步声踢踢嗒嗒去远了,陈朴真和那本家才从麦秸草后面爬出来,再看那刚才还说话的人,早成了一滩血和肉。阳光从那血与肉上走过去,将血泊染成了酱枣色,像开放了一地的鸡冠花。

天亮后,陈朴真跟那本家又回到了保安队。

回到保安队的弟兄们同前几天一样,也是集中在院子里,不同是这次讲话的不是蔡大牙,却是原保安队长瞎马。瞎马一脸的铁青,一通臭骂之后,说知道他们参加新四军出于无奈,不追究了,从今后若发现再有人背叛他,定杀无赦,决不轻饶!不光杀了他,大卸八块,扔到惠济河里喂鱼喂鳖,还要杀了他全家,一个不留!

那晚上,我父亲睡到半夜是给人踹醒的,爬起来眼都没睁开,就跟着队伍黑灯瞎火摸出了院子,一路坑坑洼洼,歪歪拽拽,也不知到了哪里,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咣当撞在一棵树上,睁开眼,队伍早已不知去向。

他一个人撞在树上醒过来,一天星星没有月亮,他迷迷糊糊的,正不知往哪走,听见耳边哗哗响,知道是惠济河,已经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

虽是在半夜里,眼前黑咕隆冬,啥也看不见,一双脚却像一对认路的狗,一步步摸着,就走回到家里来。

站在家门口,他敲了半天门,屋子又像是一头沉睡的牛,半点回声都没有。

在门口站着那一会儿,他心里怕极了,哭着说,娘,你们都睡死了吗?我是二孩,快给我开门呀!

总等了半支烟的功夫,娘才摸索着给他开了门,惊吓得小声说,天爷俺二孩儿哎,你咋这时候摸回来了?不把人吓死了!

二孩一进屋就扑到娘的麦秸铺上,吭哧哧说,娘,我再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