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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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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第1页)

想到这里,他又呸了自己一口:娘要知道了我千里迢迢回来,不先见她倒先见媳妇,肯定又伤心死了,又得骂我:小麻嘎,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想到这里,他羞愧地又笑了,心里说,娘啊,你就再原谅孩儿这一回吧,我这回回来,一定要先睡了她,然后再去听你训话,娘不知道,我活着回来,一半是为了你老人家,一半就是为了她呢,为了回来跟她好好过日子呢。

然而,当他一步步接近那个熟悉又温馨的小窝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笼罩了他。

离那小屋还有半里路,他似乎就闻到了死亡的气息,这一年他在朝鲜,还有医院里,他对死亡的气息太熟悉了,那是一种冰冷的,阴森的,黑暗的气息……

一直摸进院里,走到门前,他还在极力地抵御那种气息,他甚至害怕,那种气息是他自己带回来的呢,因为常常,他就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的,所以他这会儿,像个纸人似的飘到家门前,如果说两个人中有一个是死的,他宁愿是他自己。

终于来到了屋门前,他先是将脸贴在门上,听听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真的就像是死的一样。他开始轻轻地叩门。叩几下,听一听,细细地听,屏着气听,还是没有一丝动静,哪怕是翻一个身,哪怕是轻轻地趿鞋,没有。他再敲,越来越重了,还是没有动静,门死了,房子死了,他想,他也死了。

终于,他下意识地在那门上摸起来,摸到的竟是一把铁锁,冰冷的。

走了大半夜的路,他实在是太累了,手一摸到门上的铁锁,他的心就凉了半截,一下子松懈了。这一松懈,困劲就上来了,他便就倒在他与莲的那个小屋门前睡了过去。

12、

三爷爷每天总是在别人起身之前,他就起来了。他起来拿上粪萝斗,带上粪钗,先要在村前村后转一遭,然后才到村外来。

这天早上,三爷爷来到我父亲的那个屋门前,天色还早,村里的路才刚有些影儿,灰朦朦的。三爷爷眼神不好,就看着那门前黑咕塔的,像是很大的一堆粪,走到前来,看看又不像,因那黑黑的是斜靠在门上的,下面一条腿伸出来,心里就蹊跷,想这大清早,那门口卧的是个牲口么?慢慢走近了,上前摸一把,这一摸就吓了一跳!是个人!这时候在人家门口,是个贼么?便就大喊一句:谁?堆歪这儿干啥?

他那里一喊,陈朴真就醒了过来,揉揉眼,听出是三爷爷的腔,就说,叔哎,是我,我是朴真,二孩儿。

谁知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竟就将那三爷爷吓得差点晕过去!三爷爷说,朴真,俺孩儿,你别吓我!我知道你是不在阳世的人了,都瞒着你娘哩!没敢让她知道,你就安生走吧,我知道你在那边是没钱花了,来找钱哩,我这就去给俺孩儿送钱去,别惦记你娘,家里人总算没死净,咱陈家门里,但只要有谁一口饭吃,不会少了她的。

他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来,我父亲已经从地上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整了整皱皱巴巴的衣裳,这会儿才知道,他脚上鞋不知啥时候就走掉了一只,黑更半夜,他几回摔在土沟里,早不知那鞋掉哪里去了。他站好了,把手就伸向我家三爷爷说,老叔哎,我真是活着哩,不信,你摸摸我的手?

三爷爷半信不疑,就小心地碰了碰他那手,果然是热的,就信了他的话,说孩子哎,你真的回来了么?说着话,眼泪就流出来,就去擦眼。

我父亲忙上前搀着他,说,叔你身体还好么?

好,好!就是想你啊孩子!都觉摸着……

叔,我父亲打断了他的话,有一点迫不及待,说,我只想问问,俺家里,她上哪去了?

噢。三爷爷这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似的,想到他到这里来,肯定是找那媳妇莲的,眼里便就闪过一丝暗影:那个媳妇子么?柴妮的娘,她么?死了!死了好些天了!

我父亲怔在那里,眼前一下子就黑尽了!三爷爷再往下说的话,他就听不到了,就听咚地一声,他昏倒在自家门前……

父亲醒来时已是天到中午。或许是因为一夜奔走太过劳累,也或许是重伤后的身体一直没有真正恢复,他就那样被人从自家门前抬到后边娘的屋里,放在娘的床上,一直躺着,人事不醒。

大家听说朴真回来了,都先是惊了一回,然后就纷纷的,到我奶奶这里来瞧看。人们来的时候,都没料到我父亲是昏死的,一见到他那脸色雪白仰躺在床上的样子,简直不敢认了——这哪里还是那个走时候欢蹦乱跳的陈二孩!

女人们不知不觉,就都围在我奶奶身边,眼泪跟着就出来了,走时好好一个孩子,回来就变了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谁看也心酸的。这其中就有我秀姑。

秀姑后来回忆说,那天你父亲脸白的像纸,人瘦的就剩了一把骨头,那样子躺在那里,真就像是死去了一样,我第一眼看见,心里也是半天过不来,心疼啊,也害怕,竟就不敢说,是怕他那样子会活不了呢!你奶奶那个哭啊,一声声骂你三爷爷:孩子刚到家,怎么能就这么急赤白眼地告给他那话?热辣辣的孩子啊,回到家一盆凉水泼头上!叫谁也受不了啊!

就请了先生来。

先生来了之后,号了脉,说不妨事的,只有一点急火攻心,停一停,喂点水,慢慢就好了。

先生走后,果然一会儿,父亲就苏醒了。在他苏醒之前,奶奶就发话了,谁也不准再提那女人!

老少爷们,可怜我这会儿就这一个孩儿了,求你们千万招呼好自己的嘴,俺儿如果再有个长短,我也就跟他去了,恁都行行好,就当可怜我老婆子吧。

父亲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似乎是寻找什么,有一点魂不附体的惘然。

在他似睡似醒的当儿,响在他耳边的不是娘的呼唤,不是人们的劝慰的话语,而是一支童谣,那是他与莲的新婚之日,孩子们在他们的新房的窗外,唱的那首童谣:

一撒栗子二撒枣

早早生个大胖小

三撒石榴四花生

男孩女孩花搭生

五撒桂圆六撒米

夫妻合睦过到底

七撒五谷八撒面

终年四季吃饱饭

九撒珍珠十撒钱

和和气气过百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