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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1页)

“全付了!”萨宁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大声说。

杰玛眯起眼向他望了望,大笑起来,母亲则责怪了她一番。

“年轻人白花了钱,你倒还要笑!”

“不要紧,”杰玛回答说,“这不会让他破产,咱们设法安慰安慰他就是了。您要喝柠檬汁吗?”

萨宁喝了一杯柠檬汁,杰玛重新开始朗读马尔茨的剧本,一切都顺利地进行下去。

钟敲十二点,萨宁开始告辞。

“现在您得在法兰克福待几天了,”杰玛对他说,“您急匆匆地要上哪儿去?在其他城市不会有比这儿更快活的地方了。”她静默了一会。“不错,不会有了。”她又说道,微微一笑。萨宁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心里想,由于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他由不得自己,只好待在法兰克福,直到一位在柏林的朋友那里有了回音,因为他打算向他借钱去。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来诺拉太太也这样说,“我们要向您介绍杰玛的未婚夫卡尔·克留别尔先生。他今天不能来,因为店里很忙……您也许见过蔡尔街上最大的一家呢绒绸缎店?那就是了,他是那里的经理。不过他一定会非常乐意和您认识。”

听到这个消息——天知道为什么——萨宁微微为之一怔。“这个未婚夫真是个幸运儿!”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他看了看杰玛,他似乎觉得在她眼睛里看出了某种嘲讽的神情。他开始鞠躬告辞。

“明天见?是不是,明天见?”米诺拉太太问。

“明天见!”杰玛说话的语气不是疑问的,而是肯定的,仿佛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明天见!”萨宁回话说。

爱弥儿、潘塔列昂,还有狮子狗塔尔塔里亚一直送他到街上的拐角。潘塔列昂忍不住要表示对杰玛朗读的不满情绪。

“她怎么不害臊!装腔作势,叽叽尖叫——una carricatura!她倒不如扮演墨洛珀①或者克吕泰涅斯特拉②——总有点宏大、悲剧的味道,可她偏要装腔作势地摹仿一个丑恶的德国女人!这种事我也会……梅尔茨,盖尔茨,施梅尔茨。”他把脸向前一伸,掰开五个手指,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塔尔塔里亚向着他吠叫起来,爱弥儿却大笑不止。老人猛地向后转过身去。

① 墨洛珀在希腊神话中是墨塞尼亚国王库普塞罗斯的女儿,克瑞斯丰忒斯之妻。暴君波吕丰忒斯杀死她的丈夫和几个大儿子,又强占她为妻。她后来杀死暴君复仇。关于她的神话被欧里庇得斯用作悲剧题材。

② 据希腊神话,克吕泰涅斯特拉(又译“克丽达妮斯特拉”)是阿伽门农的妻子,她杀死丈夫又死在儿子俄瑞斯忒斯手里。这个情节曾被用作古希腊罗马悲剧的题材。

萨宁回到“白天鹅”饭店时(他的行李留在那儿的大堂里),心情是相当混乱的。所有这些夹杂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的交谈,还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

“未婚妻!”他轻声说,这时他已躺在开给他的一间简朴的房间的床上。“而且是位绝代佳人!可是我留下来干什么?”

但是第二天他还是给柏林的朋友去了信。

……

他还没有穿衣,茶房已经通报两位先生的到来。其中一位原来是爱弥儿;另一位,仪表堂堂、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脸容幽雅英俊,就是卡尔·克留别尔先生,美丽的杰玛的未婚夫。

应当认为,在那个时候整个法兰克福城里还没有一家商店有像克留别尔先生那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身居高位而又殷勤热情的店堂经理。他的衣着无可挑剔,正与他器宇轩昂的气派,优雅得体的风度相得益彰——当然他风度的优雅得体不免有点英国式的(他在英国待过两年)古板与拘谨,不过仍然是十分迷人的!一眼看去就可明白,这位英俊、略显严厉、受过良好教育。洗得一尘不染的年轻人,惯于对上司唯唯诺诺,而对下属则颐指气使,他在自己店里的柜台后面必定能赢得顾客的尊敬!对于他的诚实可敬不容有丝毫的怀疑:只要看一眼他那紧扣着的浆硬的领子就够了!他的嗓音也和应当预料的丝毫不差:浑厚、自信而圆润,但不太响亮,音色里甚至还略带一点亲切的意味。这样的声音用来吩咐属下的店员尤其相宜:“把这块里昂产的大红丝绒拿来!”或者:“给这位女士端把椅子!”

克留别尔先生从自我介绍开始,这时他弯腰致意的姿势是那么高雅,挪动双腿的样子叫人看了是那么舒心,鞋跟碰到鞋跟的动作是那么谦恭,使得任何一个人都一定会觉得:“这个人从衣衫到内在品质都是顶呱呱的!”他未戴手套的右手的修饰(戴着瑞典手套的左手托着一顶亮得像镜子一样的宽檐帽,帽子底部放着另一只手套)——他谦恭地、然而坚定地向萨宁伸过去的右手的修饰是出乎一般预料的:每一个指甲都修饰得别具一格地完美!接着他用最典雅的德语说,希望向外国先生表示他的敬意和感激,因为他为他未来的亲戚,他未婚妻的弟弟提供了重要的帮助;说到这里他用托着帽子的左手向爱弥儿的方向指了指;而爱弥儿却像发呆似的,转身向着窗口,一个手指含在了嘴巴里。克留别尔先生又说,从自己方面来说,如果能为外国先生做件使他愉快的事情,他将感到幸福。萨宁并非毫无难色地回他的话,也用德语,说他给予的帮助是微不足道的……同时请客人进屋里坐。克留别尔先生道了谢,一眨眼便撩开燕尾服的后襟,坐到了椅子上;但是他下坐的动作是那么轻,坐在椅子上的样子是那么不稳固,使人不得不这样理解:“这个人坐下来是出于礼貌,马上就会一下了站起来的!”果然,他马上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像跳舞一样将重心在两只脚上移动了两次,说非常遗憾,他不能在此久留,因为要赶到店里上班去——生意高于一切!——不过由于明天是星期日,所以他在征得来诺拉太太和杰玛的同意后,将在索屯举行一次娱乐性的郊游,并有幸邀请外国先生光临,希望他不会拒绝以自己的光临给这次活动增色。萨宁没有拒绝为之增色,于是克留别尔先生再次作了自我介绍,就走了,走的时候最柔和的豌豆黄颜色的裤子一闪一闪的,叫人赏心说目,全新的皮靴的靴掌发出格吱格吱的声音,也是那么地叫人舒心。

……

爱弥儿甚至在萨宁邀请他们“请坐”后还继续朝窗口站着,当他未来的亲戚一出门,他便向左转了个圈,然后孩子气地装了个鬼脸,红着脸问萨宁,他能不能再在这儿待一会。“我今天好多了,”他补充说,“不过医生不准我做任何事情。”

“待着吧!您对我一点也没有妨碍。”萨宁立刻大声说,他像任何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一样,乐意随便找个借口来应付,只要他自己不必做什么事。

爱弥儿向他道了谢,于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完全感到自由自在了,无论跟萨宁在一起,还是在他的这间客房里;他仔细看了他的东西,几乎每一样都要问个水落石出:他在哪里买的,多少价钱?帮他剃了胡须,同时对他说不留唇须是白费力气;最后还告诉他许多有关自己母亲、姐姐、潘塔列昂,甚至狮子狗塔尔塔里亚的细节,有关他们家常的一切详情。任何类似胆怯的心理状态在爱弥儿身上已消失干净;他突然感到对萨宁异常地亲近,这完全不是因为他昨天晚上救了他的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是那么可亲可近!他毫不迟疑地向萨宁倾诉了自己的全部秘密。他特别激动地坚持说,妈妈一定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商人,可是他知道(也许他确实知道),他生来就是个当画家、音乐家、歌唱家的料;知道演出才是他的天赋使命,知道连潘塔列昂也鼓励他;但是克留别尔先生却支持妈妈的意见,并且对她有极大的影响,事实上要他成为一名生意人的主张属于克留别尔先生,按这位先生的概念,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称谓可以和商人这一称号相比!出售呢子或者丝绒,蒙骗公众,向他们收取“Narren…oder Russe…Preise(傻瓜或俄国人的价钱)”①,这就是他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