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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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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第2页)

我沉默,许久问:“师父呢。”

“我早已厌苦此界,唯有在佛经里求取三业清静。”她道,“你却不同。”

我凝视她,这番话不啻惊雷,滚滚而过。而心中却在思量,人间五十年,为四天王天一昼夜。人间一百年,为忉利天一昼夜。人间二百年,为夜摩天一昼夜。人间四百年,为兜率天一昼夜……那人间两情相悦,心有所系,不过佛界一瞬……而我即是修行百年,也不过佛界一昼夜。所谓修行,便是耗成枯槁。尘俗与清静,仅在一念之差,而这一念之差又何如天壤之别。

我心有惧怕,并非惧怕雪肌青鬓化作鸡皮鹤发,而是惧怕有一天如韦氏说出“早已厌苦此界”,惧怕这颗心就此坚硬成冰,惧怕漫漫数十载的青灯寂寞。此念一生,再难平复。

晚间至井畔汲水,蓦然照见水面一张陌生容颜,这便是曾经怀着绮念,慕恋千山暮雪的一张容颜么?

另一个声音又汹汹起来,这不是你,你早已死去,死在水波,死在牢狱,死在落发的瞬间,你所见的都是幻象,你所做的都是赎罪。

这正是初夏,庭中松柏郁然生香,蚊蚋飞扑,月华如练,即是那一尊观音,在我眼中也柔光温润,慈和可亲。再无心打座诵经,这半爿佛舍外,才是我本来的世界呵。

倏忽一天,到了观音成道日。

依例韦氏可获准出宫礼佛,内侍来时,韦氏吩咐道:“令昙晖去就罢了。”

而后又道:“你去大理寺看一看赵詹事,听说他还在狱中。”

我点头。她又出言制止:“不可。如今你既是我弟子,再去见他,恐怕又把他牵扯入沼泽。”

韦氏所言不虚,我心中起伏,又微有讶异,她不是已断了尘俗么?如何对世间种种周折尚有如此清明?

这一天,突然有两位贵人驾临佛舍。

内侍没有通传究竟是谁,韦氏静坐帘中,拒而不见。待我迎出佛堂,蓦地愣住,来人竟是太子的宁国郡主与玉壶郡主。哦,玉壶郡主早在天宝九载已册封为和政郡主,下嫁河东望族柳氏。

我向两位郡主传达了韦氏的意思。

宁国郡主是韦氏亲生,和政郡主三岁失恃,亦养于韦氏膝下。韦氏出家后,前来探望的贵人也仅是这两位了。听说年初宁国郡主丧夫,如今即要再嫁,所以临别前来探望生母。而帘幕后的韦氏已不再是母亲,或许,连静澄法师都不是了。

南风徐徐,树上知了长鸣不止,看光景已是黄昏。内侍说,二位郡主请回罢。

和政郡主闻言默叹,将手中食盒交给我:“有劳你。”

蜉蝣(1)

天宝十一载,南诏屡犯边境,京兆尹杨国忠时领剑南节度使,理应前去平定叛乱。左仆射兼右相李林甫认为天赐良机,可借此机会把政敌杨国忠外遣。而这也正是杨国忠所担心的事情。他担心出征在外,李林甫趁机构陷,从此无法还朝。于是退朝后向今上求情,连贵妃亦从中进言。无奈今上不允,杨国忠只有南下出征。

而就在杨国忠离开长安不久,右相李林甫便一病不起。今上派御医前去诊治,并赐其肴馔珍玩,但同时又快马召回杨国忠。李林甫知大势已去,悲从中来,病势转沉。

当此之际,前番以坐赃罪下狱的太子詹事赵龄被削官去职,放归乡里。

太子顾念君臣旧恩,挽留赵龄留在长安,许诺假以时日必将复职擢升。赵龄呈表辞谢,太子只有从其所请。新任詹事为赵龄昔日同僚,亦数番挽留,赵龄执意返乡,新任詹事便赠钱百缗,并奴婢二人。赵龄推辞不受。

是日秋光薄明,韦氏命我出宫为赵龄送行。

赵龄见我并未有吃惊,只是微笑,先是询问静澄法师近况如何,又问我在佛舍中是否习惯。

我一一应了,问他几时回乡。

赵龄祖籍东都洛阳,十九岁及进士第,入朝为官,金紫加身,至今十余载光阴。他答:“今天与几位在慈恩寺塔拜别后就要出城。昙晖如果方便,不妨同去慈恩寺。”

他言语温和,却愈发瘦削,鬓角已隐有苍然白发。我心一酸。

慈恩寺是贞观二十一年,高宗李治为太子时,为追念母亲文德皇后而修建,故以“慈恩”为名。寺庙占有晋昌坊面积的一半,共有重楼复殿云阁洞房凡十余院,近两千间,皆为栟榈、橡樟等木料筑成,饰以珠玉金翠与斑斓彩绘。寺内佛塔是永徽三年高僧玄奘创修,初为五层,高十八丈,砖表土心,仿照西域佛塔。后来逐渐坍圮,长安年间,武后及王公施钱重建至十层,全部用砖砌成。如此一来,慈恩寺塔与寺东的曲江池、芙蓉苑,寺南的杏园,以及曲江池东北的乐游原相与辉映。登塔眺望,北临渭水,南倚终南,东西是八百里秦川,气势雄浑,景色夺人,旅居于此的诗人墨客都以登塔赋诗为风潮。

这一日赵龄所见的几位朋友也都是诗人:杜甫、高适、岑参。这三人中岑参最为年轻,曾从军西域,听过军中笳鼓,看过大漠风尘。

高适少年孤贫,喜爱交游,翩然有游侠之风,并以建功立业自期。早年曾游历长安,寻求进身之路,都没有成功。开元天宝年前曾浪游边塞,诗风雄浑。天宝八载,经睢阳太守张九皋推荐,曾应举中第,授封丘尉。如今因不忍鞭挞黎庶和不甘拜迎官长而辞官,再度回到长安。

赵龄含笑引荐道:“过去与你说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之句,便是出自这位仲武先生笔下。”

往日最常听赵龄提及的是杜子美,言其为人工整,诗风沉郁,不过屡举进士而不中第,困居长安。彼时赵龄亦略有接济。

我随这四人沿佛塔内砖道拾级而上。已而登至塔楼,凭栏远眺,极目处渭水缓缓,山脉端然,天边一行大雁,姿态闲美。

高适向赵龄道:“先生此去洛阳,倒比过去多了几分自由。”

杜甫微微一哂:“这天下哪里还有自由?”

赵龄微笑,神情比往日却有舒展:“今日一别,从此各需珍重。”

日色渐沉,杜甫三人提出赋诗咏塔,赠别赵龄。赵龄遣我索来笔墨,一时三位诗作俱成。先是高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