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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丹婆之死(第1页)

钟大娘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面目呆然地坐在饭桌旁的马扎上,苍蝇围着她飞转,定是把她当成了一尊泥塑,肆无忌惮落到她的鼻尖上,舒展舒展腿脚;又落到脖颈上,擦拭擦拭眼睛;钟大娘盯着饭桌上散乱的纸牌,依旧是“纹丝不动”。

她心想:一个活生生的人,上午还坐在这里说笑捻牌,傍晚却就死了?仿佛这上午和傍晚、打牌和死亡之间,隔阂了几十年那么久远,久远到可以使人从年轻到老死,从喘气儿到咽气儿。她实在是不敢相信,上午还一块打牌,隔了顿饭的功夫,就蹬腿死了?村里就再没了这号人物?世上就又少了一个相熟?丹婆死了,她真的死了。

于是从心里不知道念诵了几千遍阿弥陀佛,希望这慈悲的佛号可以使丹婆往生到极乐世界。

痛定之后,她终于从缅怀“挚友”的世界里清醒过来,恢复了自己灵动的手脚,拿起窗台上的拍子,打死了几只搅扰她的苍蝇,此时她的心里一定还在为丹婆专注而慈悲地念诵着些什么……

钟大娘还未来得及做饭,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儿子早就和她分了家产,算得上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寻思着或许该为丹婆做些什么,来表达自己对于一个相熟的死者的哀思,她觉得不吃饭是件令自己十分痛苦的事情,于是决定免去晚饭,好把痛苦与丹婆一起承担,也算是没白相好了一场。自己的丈夫死的时候,钟大娘就是绝了两天的饭食,可见钟大娘对于丹婆的哀思,比之对自己的丈夫的,要少上那么四五顿饭的距离。

天渐渐黑了下来,卷了边的扑克牌依旧躺在钟大娘的小饭桌上,如一堆即将腐败的垃圾,招徕了除之不尽的苍蝇,钟大娘看着这堆“垃圾”,联想到了丹婆死相难看的尸体,尸体也会腐烂,也会招徕无数苍蝇,至于丹婆的死相,钟大娘是没有亲眼见过的,她只是听说而已,丹婆的邻居老安报的丧,说是上吊死的。

钟大娘放下手里的苍蝇拍子,急急忙忙地颤抖着手,把纸牌划拉到一张大报纸上包了起来,她似乎还能从纸牌上感受到丹婆手指的温度,丹婆捻牌时沾染的唾液,似乎也尚未干彻。她决意要把这纸牌扔到灶洞里烧掉,然而今夜是不能动火焰的,为着对丹婆的哀思,而绝食一夜。于是她把就纸牌收藏到最为偏僻的一个抽屉里面,这个抽屉存放了许多她死去丈夫的遗物,如此丹婆的温度和唾液,便也找到了伴侣。

听老安说丹婆是在猪圈里吊死的,死的难看,死的蹊跷。恐怕舌头是吐长了的,眼睛是暴突出来的,头发是散乱遮盖住脸的,脸色是铁青的……

这一夜,钟大娘跑到了她儿子家睡觉去了。

至于丹婆的来历,是有些来历的,村里人都管他叫做“丹婆”,我想,最为确切的解释应当是因她常为人治疗一种叫“缠腰丹”的病症,而落下名字的吧。至于其他的得名原因,除了与她相熟的钟大娘知道一二,恐怕旁人都是无从知晓的了。

丹婆家里栽种了几十盆仙人掌,据说都是她为人治病的药料,还掺杂了一下其他的秘方,外人也无从知道。丹婆治疗“缠腰丹”的能耐,十里八村人尽皆知,她为病患们治疗并不收钱;然而,知道她抽烟的,就送她几条上好的香烟;知道她饮酒的,就送她几瓶有名的白酒,她是村里的酒鬼,是个“大烟囱”。正因她有治病的本领,她从不缺烟抽,也从不少酒喝。自从和她相熟后,钟大娘也开始抽起了烟,喝起了酒,随着她也一样是不缺烟,不少酒。

丹婆是个烟熏嗓子,嗓门沙哑而低沉,说起话来比男人的声调还要粗犷,好似是蒙在鼓里讲话一样,若不是当着面和她拉呱,你绝不会以为是个女人发出的声响。她身板又瘦到了极致,塌陷的腮帮子贴到了牙骨根上,看上去尖嘴猴腮的,不像个好人的样子。颧骨高凸出来,黝黑的脸面挤满了长长短短的褶皱,一张开嘴便是参差不齐的烟熏黄牙,透着一股油烟口臭的气味,是人都躲着她了。头发最为稀疏,留了一条细长细长的辫子,豆芽菜一般悬披在脑门后面,年年岁岁都不会更改的发型辫式,成了他的招牌,一双死鱼眼睛欲要爆裂出来一般,极为险峻地镶嵌在塌陷的鼻梁两边,时常充满着血丝,黑着眼圈。

村里人对于丹婆最为奢求的愿望,便是希望她去洗个干净的澡,洗除她那满身的烟渍味道,村东头有个外号“小薄刀”的老太太最常拿她磨嘴,见面便刻薄的奚落她一番,说她的烟味能熏死两头老牛,圈坑里长出来的老妖精,可见丹婆在村里是十分不受待见的,除了钟大娘之外;因为女人里面,只有她是被丹婆同化了过来的,也是抽烟喝酒的,相互都成了知己。

丹婆除了抽烟、喝酒、打牌之外也再没有别的什么嗜好了,然而这三样足以令她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一幅痞子流氓的做派。除了那些需要求着她治病的患者,再除了钟大娘之外,竟连自己的闺女、男人都十分的厌弃她。那些原本对她恭恭敬敬的病患,一旦身体好了起来,渐渐地也都厌烦起她了来了,见了面甚至装作是素未谋面的路人,打个招呼也生怕失掉了自己的尊严。这时钟大娘又该埋怨起她来,最常指责他的话语便是:“真不该给他们治,看吧,农夫又救了条蛇!”

丹婆有个男人是个“背炕汉”,一天到晚窝在家里,村里人给他起了个雅号叫“炕头鱼”,除了整天守着一缸鱼自言自语,他果真是姓于的,和鱼对上了眼,就把丹婆放到了一边,可丹婆似乎也长了一对“无神“的鱼眼,他为什么就看不上呢?也许,问题就出在“无神”上面了。年轻的时候下地干活还能见个人,说句话,“炕头鱼”上了年纪,一天到晚除了睡觉就是看鱼,除了看鱼就是吃饭,除了吃饭就是厌烦丹婆了。丹婆已与他分居七八个年头,分居并不是丹婆嫌弃他终日“背炕看鱼”,也并不是嫌他懒,缘由起因都出在他们那两个闺女的身上了。

七八年前,大女儿于倩,嫁到了城里,有些钱财,婆婆逼她生个儿子,她却硬是生了俩闺女,于是终日埋怨老于家没有生儿子的基因,年过三十,还想再要一胎,因城里户口难落,就把刚一周岁的闺女寄养到丹婆家里。二女儿于环,嫁给了本村“老黑驴”的儿子——马德壮,丹婆家因家里没有男丁,两口子才把二女儿留在了当庄,权当是留了条养老送终的“后路”,谁知这后路变成了绝路?

一日,丹婆到病人家里给人敷药,嘱咐“炕头鱼”在家照看小外甥女,这“炕头鱼”眼里除了那一缸金鱼,还有什么?起先还抱着外甥女在院子里摇拨浪鼓,看到大水缸里的芙蕖叶子被大雨点打了个稀碎,狗咬的破布一般耷拉在缸沿上,“炕头鱼”看了心疼的不得了,放下孩子就去看他鱼缸里栽培的芙蕖花去了,捡一捡水面上破碎的残叶,望一望沉在缸底的金鱼,再擦一擦污迹斑斑的缸沿,撒一捏鱼饵,对着水中倒出的影子,骄傲的笑一笑,把孩子的存在从记忆里抛到了九霄云外。

丹婆家有五间土坯房子,最西边是厨房,只听到嗷叫一声,“炕头鱼”才从他的鱼缸里拔出了灵魂来,急忙跑到厨房里看,小孩子鬼哭狼嚎地瘫坐在地上,满地冒着热气,如果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完全就是一幅烟云仙境的模样,待热气散清了一些,才看见一地的暖壶胆碎玻璃,孩子从脚跟到大腿烫了个遍,红通通的像要燃烧起来一样。隔壁老安听到动静急忙跑过来看个究竟,发现“炕头鱼”站在厨房门口呆呆的自言自语,走进了才听得清晰:“怎么办呢?怎么办?……”不停地重复着,孩子哭得哑了嗓子,喘不匀气息,似乎一口气哭不上来就要晕死过去似的,老安急忙抱着孩子送到了镇医院。大女儿听信儿后回到娘家一顿好闹,又是摔盆又是砸碗,最后竟对“炕头鱼”上了手,死锤烂打了一番,嫌他爹没看护好孩子,“炕头鱼”一言不发,任凭闺女撕闹,丹婆气急了,拿起蒜臼子砸碎了“炕头鱼”的宝贝鱼缸,处于休眠状态的“炕头鱼”终于发怒了起来,一胳膊推开大女儿,掐住丹婆的脖子,差一点把她推到院井里去,打碎了丹婆好几盆仙人掌,扎了满背的芒刺。若不是老安拦架调停,恐怕是要闹出人命的了。事后,大闺女断绝了与丹婆夫妻的来往,丹婆与“炕头鱼”分了居,死了的鱼喂了狗……

老安为他们分的家当,西边的厨房改成了卧室,两间房归属丹婆所有,东边的两间算给了“炕头鱼”,最当中一间作为厨房,两人共用。原本指望着大闺女拿钱翻修的泥坯房子,如今也断了念想。

大闺女除了不回娘家,倒也不是完全断绝了来往,逢年过节也会寄些小钱,寄些衣物回来。小女儿掐准了寄钱寄物的时间回娘家,回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却是满满当当的,又是借钱,又是拿物,从此钱物都有去无回了。

在村里人看来,丹婆与“炕头鱼”的情分是彻底的断绝了的,丹婆也是这样认为的,确切可以求证于钟大娘,他们两个向来都是无话不谈的老姊妹,丹婆夫妻间的关系,在这个村子里,连她女儿们都未必知道的比钟大娘清楚。渐渐地,村里人拿钟大娘取代了“炕头鱼”在丹婆生活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