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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文解呓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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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母亲的事业(第1页)

一个水湾子,为什么要管它叫做“庙湾”?这是个我小时候总也不解的名字。

每当我跟着母亲的脚步途经院子东边的湾沿儿时,我总会问一遍这个名字的来由。从小到大,我从湾沿儿上走过了无数遍,也问过了无数遍,她也回答了无数遍。

在我出生之前,曾有一座和尚庙毗邻着我家院子,但和尚庙不光毗邻着我家的院子,也毗邻着一湾死水,这湾子周围没有源泉,没有支流,它完全是靠天吃饭,下雨有水,没雨就干。正是因为庙的缘故,村里人才管这水湾叫做“庙湾”。只是后来和尚走了,庙也拆了,翻盖成了红砖大瓦房,一连四间式的,魏麻子大伯现住在那里。

小时候我没见过和尚,也没进过庙,所以一直不理解“庙湾”的含义,母亲总说我打破了砂锅问到底。村里人对于魏麻子住在庙的基址上,是十分为他感到担忧的,认为没有人能够镇得住“庙堂”的风水,要住在这里,将来不是家破,就是人亡。这个地方八字太硬,风水也太硬,恐怕没人比八字更硬的神佛菩萨适合住在这里的了。

我说:“不是还有和尚吗?和尚也能住在庙里,他们的八字也和菩萨是一样硬的吗?”

母亲说:“对!还有和尚也能住,谁说凡人住不了。和尚有修行,他们的八字已经修行得和神佛一样硬了。”

“魏麻子不是和尚,魏麻子有一家子人,魏麻子有媳妇,他不能修行!”我对母亲说了一千个魏麻子不适合住在这里的原因,并不是不希望他家搬来和我们做邻居,而确实是在为他家的安危担忧,想为他找出一个可以安安稳稳住在这里的理由。

母亲似乎被追问地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便解释道:“对了!对了!听你爷爷说魏麻子有个小乳名儿,就叫‘和尚’!你看,咱村里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住在这里的了吧。”

自从魏麻子的小名儿被公之于众后,村里的人们就不再为他住在庙址上而过分担忧了,他住在这里的确也就“名正言顺”了。

庙虽然没了,可“庙湾”的名字一直流传着,母亲时常行走在庙湾的湾沿儿上,湾沿上“生长”着母亲兢兢业业为之操劳的“事业”,就是那一亩半地的菜园。

在雨量丰沛的夏天,庙湾像个被撑大的胃,储满了雨水,为母亲浇灌菜地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湾沿儿上长满了磨盘草,我们都管它叫“青饽饽儿”,草丛里蛙鸣燥天,扔块石头,青蛙蛤蟆下饺子一般都被吓得蹦到了水里。魏麻子家也开垦了一片菜园,他家的地势不好,面积不大,土壤贫瘠,后来竟开垦进了庙湾里,梯田一样沿着湾坡渐铺到湾底,雨水一多就被淹没掉了。母亲总拿自己的菜园和他家的比,比着比着就自豪了起来。

魏麻子能镇得住庙址,却管不住老天爷下雨,也护不住缓坡上的菜地。母亲这时候总会表现出极度的同情,表示出一点慰问,摘上些长得最好的芸豆,长得最大的茄子,亲自送到魏麻子的家里,我跟在她的身后,只觉得她那沉甸甸的菜筐里装的不光是茄子芸豆,在茄子芸豆的缝隙里,还塞满了母亲的骄傲和她的自豪。

后来城镇改造,镇政府搬迁到了庙湾的北沿儿上,地基起得老高,看上去十分气派宏伟,与南沿儿母亲的菜园对峙了起来;不少建筑垃圾都堆砌到庙湾里,曾经那个庞大的胃渐缩渐小,湾底的淤泥常年能晒到当空的太阳,藏在淤泥里苟活的蛤蟆,只能在下雨的天气里聒噪一下。南沿儿上生长着几排高耸的槐树,再往南退十来步的距离,便是我家的菜园子了;每每在锄草之余,看上一眼这几棵身形魁梧的槐树,母亲总会欣然一笑。我知道,这些树是保卫她这片“事业”的忠诚卫士,在庙湾的对岸,似乎有一种力量正在虎视眈眈,母亲总希望可以划湾而治,凭借着这道绿色的壁垒,守卫住这片值得自豪的菜园;若没有这些苍槐的护佑,母亲该有多么提心吊胆,从那片苍槐的树缝里,我看到对岸政府门前的广场上歌舞升平,有拉二胡的,有蹦跶着跳舞的,广场很大很大,是菜园子的两三倍大,方形树池子里载着五六排打着吊瓶的白蜡,看上去病怏怏地和对岸的槐树怒目而视。

湾底子干了,魏麻子家的菜园也变得越来越大,缓坡上的梯田再也不用担心会被雨水淹没,一小片儿湾底子也被开垦了出来;魏麻子的儿子大学放假也回来帮他种菜,他上的是农业大学,却留了个明晃晃的光头,看上去像块不毛之地,老远就可以辨识出他来。看着魏麻子家不断扩张的菜地,和菜地里那个起伏摇摆的光头,母亲的表情像吃了一只半死不活的苍蝇。

我家菜园的周围也有几小片别家的菜地,面积都不足我家的五分之一,再往远处就是被政府征收了去的土地,远看茫茫的长了一片蒿草,谁知蒿草里能长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呢?也许地本身就很值钱,谁还在乎地里长得是不是蒿草?反正我觉得那些长蒿草的地方,要比我们这里长豆角黄瓜的园子值钱的多,不然怎么能甘心情愿地让它沉睡在那里,而无动于衷呢?

为了美化乡镇,村里买来了一批紫叶李,一年四季酱紫的叶子,春天里开上满树灰白的小花,还有香味,就把它们种在了那片蒿草地里了,可总显得有些不太和谐,也许这属于城市的树种到了乡下,也变得土气了起来,蒿草里土生土长的野菊花都比它们看着顺眼;野菊花是适合长在蒿草地里的,正像魏麻子是适合住在庙址上的一样,都活得理所当然。

母亲对于那片紫叶李是十分愤恨的,觉得它们挡住了菜园里的光线,光开花,不结果,一长叶子就生虫,把树周边栽上的白菜苗啃成了筛子眼儿,粉灰粉灰的小花有什么好看,还不如自家园里的梅荳花鲜艳。终于有一天,母亲拿把镰刀砍掉了几棵,后来又砍掉了几棵,又在剩下的李树下埯上了丝瓜,蒿草地里开始有了菜棵;一到夏天,丝瓜藤爬满了树梢,远看还以为是李树上结出了丝瓜。似乎原本就很值钱的蒿草地,终于在母亲眼里产生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作用。

母亲又在蒿草地里种上了别的菜棵,主要是瓜类的,既耐旱,又不怕草欺;一米来长冬瓜、拳头大小的南瓜,我最爱吃的西瓜,若是有“北瓜”这么个品种,那就齐全了。在心理上,母亲觉得自己的势力范围又扩大了一些,一直延伸到蒿草地里,而蒿草地又延伸到无穷远,因此她的菜园子也是无穷大的了;她又在蒿草地与菜园的交界处栽上了几棵果树,哪怕挡点光线,长点虫子,也得誌好自己最基本的“势力范围”,毕竟外面的不是自家的土地。

湾沿儿上一溜半米来宽的空地和槐树间空档都不能闲着,种上一领薄荷,还有田七和天麻,混杂着野菜蓬勃的生长;薄荷丛里还长着一株野桃树,小时候我从草沟里挖来种上的,如今吃了它七八年的桃子。

母亲的菜园没有篱笆遮挡,一入园便是一片儿水泥翜的平地,几年前曾在这里养过鸡鸭,水泥底子是当年鸭棚的屋地,如今日晒雨淋地破碎支离,缝隙里长出了婆婆丁,马榨菜,还有甜棒棵——一种叶子像极了水芹的野菜。

父亲在水泥地旁栽了一棵梧桐树,用作遮阳的休息处,树下散置了几块方方正正的水泥砌块,充当纳凉聊天的座椅;座椅后面匍匐着一从绿油油的田七。父亲总抱怨一年四季没个好时候,冬天太冷,夏天不光太热,最恨的是一群蚊子总追着啃你,啃完了,起了包,田七叶就派上了用场,揉烂了敷在疙瘩上,准保不痒;田七从旁还蹲着一口硕大的土陶瓮,集了半瓮雨水,雨水里不知养出多少只蚊子了。

我觉得种韭菜是最省事的,割完一茬又一茬,只需浇水,不用来回挪苗儿。五六畦韭菜旺盛地生长在水泥地旁的田畦里;秋天的傍晚,一簇簇白色的韭菜花密匝匝开满一片,黄昏里看不太清楚,像极了一片绽放在田园里的晚菊;无数只蝙蝠在夕阳的余晖里追逐,究竟在追逐些什么呢?从庙湾北沿儿飞到南沿儿,又从南沿儿飞回到北沿儿,槐树的高度是完全挡不住它们的了。天气开始变凉,蚂蚱挣扎着在菜叶上乱蹦,细看还有刚配上对的,大的背着小的,行动笨拙的蹦到了水泊子里;蚂蚁沿着预先计划好的路线,行动有致地搬运着落到地上的菜籽。

傍晚是灌溉菜园最好的时机,刚刚挪好的白菜苗经水一灌,最容易成活;这几年庙湾里的水量不足,都是父亲从自家井上埋了管道,引井水来灌溉园子。想要浇园,只需合上电闸那么简单;甘甜的井水从龙口汲到园内,如一条久旱逢雨的江河,汩汩流淌在畦垄与畦垄间的低洼处,而后由母亲控制着决口,流淌进该当浇灌的菜畦子里,她总是扛着铁锨,小心翼翼的踩在畦垄上行走,像极了治水中的大禹王,疏浚着各条窄窄的水道;只是她没有那些可以背山填海的神祗当做属下,能够尽力吩咐的只有我和父亲,听从她的指挥,我负责看顾水源是否浇透了菜畦,父亲则负责搬运输水的管道,水压再大些,完全可以扮演个消防员的角色。园子里的地块并不都是一马平川,菜畦的形状也不都是方方正正,依据具体的地理条件开辟出各种几何形状的畦垄,所有的蔬菜品种都得按照母亲的规划,根据竖向地形来栽植,耐旱的种在高处,喜水的种到洼处。

梁大爷菜园里的柿树醉酒似的红了叶子,柿子没结几个,只疯长了树干,几欲要和那几排槐树比肩,他家的柿树长得旺盛,就注定柿树下的菜棵长得不好,地里的营养都被柿树吸了去,光线也被柿树挡了去;辣椒是散漫着种的,蜡黄的叶子匍匐在地上,像刚经历了一场骤雨一样。其他几家园子里的芸豆毁了架,茄子拔掉后扔在园子角落里堆成了小山;脱了叶子的藤蔓上吊挂着几个灯泡大小的葫芦,花生枯了叶梗倒伏在地里,看着一片萧条。

唯有母亲的菜园在秋天里还是生机勃勃,该退出舞台的菜棵依旧是退出了秋天的舞台,只是萝卜白菜等喜冷的蔬菜填补了他们的空缺;胡萝卜叶子像极了香菜,远看又像一片白蒿,青萝卜需要薅一薅底下的黄叶,辣椒乌绿的叶子底下挂满了红红绿绿的辣子,装点得菜园格外鲜艳;梅荳花落了结出猪耳朵一样的豆角,深秋时摘下来,热水一掠,晾干了储藏到冬天来吃;再冷些白菜就开始卷芯了,它们也好像怕冷似的,一个个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

刚浇完的菜地又粘又湿,母亲横握着铁锨,杂技演员般小心翼翼的行走在高起的畦垄上,径直走进远处的蒿草丛里,闪躲着荒地里的苍耳和脚底下的蒺藜,探宝一样搜寻了两个胳膊长短的番瓜,这是今晚的主食,把它们切成小丁,调上虾皮儿和韭菜,包成包子,就着蒜泥,真是美味;此时我突然觉得那片蒿草地也美丽了起来,荆棘丛里开着菊花,母亲站在满是荆棘的地方,能嗅到野花之香,能收获意外的果实。

待天空变成一片酱紫,东边的天幕暗垂下来,父亲卷起浇园的水管,恰看到一只流浪狗闯进了我家的菜园,无疑它是个不速之客,如果任它在园子里玩耍,所有的菜就会遭殃;母亲拿起块石头朝它掷去,抬高了嗓子惊喊了一声,吓跑了野狗,也吓了我一抖。

再看远处,一片茫茫,在夜幕的帮助下,蒿草地的手掌似乎伸进了菜园子里,渐渐地缩减着母亲的势力范围,对岸的广场上亮起了灯火,响起了音乐,政府大楼里只剩几点零星的灯火,而后也一盏盏渐渐熄灭;而整个村庄却明亮了起来,从炊烟里能嗅得出各家的菜肴的味道,想必魏麻子家煎了刀鱼,老洪家炒的辣椒,黑驴婶家门前拴着的老牛也在倒嚼;母亲抱着番瓜说道:“今晚咱家吃包子,得多掺些虾皮……”

路旁枯井里的蛐蛐才不关心要吃什么,一味地沙鸣着,想要压过广场上那些燥人的音乐。

路过魏麻子门口,父亲问道:“这么吵,晚上能睡着觉?”

魏麻子抽了口烟道:“婆娘的呼噜比这还吵,都能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