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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姻缘 完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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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第1页)

三人同坐车到了北海,一进门,陶太太就遇着几个女朋友,过去说话去了。回着头对何丽娜道:〃南岸这时正当着西晒,你们先到北岸五龙亭去等我吧。〃说完管自便走。

何丽娜和家树顺着东岸向北行,转过了琼岛,东岸那一带高入半空的槐树,抹着湖水西边的残阳,绿叶子西边罩着金黄色,东边避着日光,更阴沉起来。一棵树连着一棵树,一棵树上的蝉声,也就连着一棵树上的蝉声;树下一条宽达数丈的大道,东边是铺满了野草的小山,西边是绿荷万顷的北海,越觉得这古槐,不带一点市廛气,树既然高大,路又远且直,人在树荫下走着,仿佛渺小了许多。何丽娜笑道:〃密斯脱樊!你又在想什么心事了?我看你今天虽然出来玩,是很勉强的。〃家树笑道:〃你多心了。我正在欣赏这里的风景呢?〃何丽娜道:〃这话我有些不相信,一个刚从西湖来的人,会醉心北海的风景吗?〃家树道:〃不然!西湖有西湖的好处,北海有北海的好处。像这样一道襟湖带山的槐树林子,西湖就不会有。〃说着将手向前一指道:〃你看北岸那红色的围墙,配合着琉璃瓦,在绿树之间,映着这海里落下去的日光,多么好看,简直是绝妙的着色图画。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有北京有这样的好景致。我这回到杭州去,我觉得在西湖盖别墅的人,实在是笨。放着这样东方之美的屋宇不盖,要盖许多洋楼。尤其是那些洋旅馆,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宫殿式盖起红墙绿瓦的楼阁来,一定比洋楼好。〃何丽娜笑道:〃这个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树只好一笑。说着话,已到了北岸五龙亭前,因为最后一个亭子人少些,就在那里靠近水边一张茶座上坐下。自太阳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满天,还不见伯和夫妇前来。家树等不过,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来,这才见他夫妻俩并排走着,慢慢由水岸边踱将来。陶太太先开口道:〃你们话说完了吗?伯和早在南岸找着了我,我要让你们多说几句话,所以在那边漪澜堂先坐了一会,然后坐船过来的。〃家树想分辩两句,又无话可讲,也默然了。到了亭子里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么样?不是第五个亭子吗?惟有这里是僻静好谈心的了。〃何丽娜觉得他们所猜的很远,也笑了。

当下由何丽娜做东,陪着大家吃过了晚饭,已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没有荷叶的水中,露出一片天来,却荡漾不定;水上有几盏红灯移动,那便是渡海的小画舫了。远望漪澜堂的长廊,楼上下几列电灯,更映到水里去,那些雕栏石砌,也隐隐可见。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见漪澜堂的夜色,便动了归思。〃家树道:〃那为什么?〃伯和道:〃我记得在长江上游作客的时候,每次上江轮,都是夜里。你看这不活像一只江轮,泊在江心吗?〃何丽娜笑道:〃陶先生!真亏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还有个感想。我每在北海乘凉,觉得这里天上的星光,别有一种趣味。〃家树道:〃本来这里很空阔,四围是树,中间是水,衬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觉得在这里看天上的银河,格外明亮。设若那河就只有北海这样宽,我要是牛郎织女,我都不敢从鹊背上渡过去。何况天河决不止这样宽呢。〃家树笑道:〃胡扯胡扯!〃陶太太也是怔怔的听,以为在这里对天河有什么感想,现在却明白了,笑道:〃你这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哩。现在天上也是物质文明的时代,有轮船,有火车,还有飞机,怕不容易过河吗?我猜今年是牛郎先过河,因为他是坐火车来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过河了。这个时候,也许他们见面了。〃陶太太抬着头望了一望道:〃我看见了,他们两个人,这时坐在水边亭子下喝汽水呢。〃

这时,家树和何丽娜,都拿了玻璃杯子,喝着汽水呢。何丽娜一听忍笑不住,头一偏,将汽水喷了陶太太两只长统丝袜都喷湿了,便将一只胳膊横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个不了。陶太太道:〃这也没有什么可乐的事!为什么笑成这个样子?〃何丽娜道:〃你这样拿我开玩笑,笑还不许我笑吗?〃说着,抬起头来,只管用手绢去拂拭面孔。家树对于伯和夫妇开玩笑,虽是司空见惯,但是笑话说得这样着痕迹的,今天还是第一回。而且何丽娜也在当面,一个小姐,让人这样开玩笑,未免难堪。但是看看何丽娜却笑成那样子,一点不觉难堪。

于是这又感到新式的女子,态度又另是一种的了……

当下伯和见大家暂时无话可说,想了一想,于是又开口道:〃其实我刚才这话,也不完全是开玩笑。听到说这北海公园的主办人,要在七月七日,开双七大会,在这水中间,用电灯架起鹊桥来,水里大放河灯。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热闹一下子。你二位来不来呢?〃家树道:〃太热闹的地方,我是不大爱到的。再说吧。〃何丽娜一句话没有说出,经他一说,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爱游清雅的地方,下一个礼拜日,我们一块儿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吗?到那里还不用住旅馆,我们认得陈总长,有一所别墅在那里,便当得多了。〃何丽娜道:〃有这样的好地方,我也去一个。〃家树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点功课,预备考试了。若要考不上一个学校,我这次赶回北京来,就无意义了。〃伯和道:〃你放心!有你这样的程度,学校准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赶回北京来,不过是如此,那才无意义呢。〃伯和这样说着,虽然没有将他的心事完全猜对,然而他不免添了无限的感触,望着天上的银河,一言不发。家树这种情形,何丽娜却能猜个八九,她坐在对面椅子上,望着他,只嗑着白瓜子,也是不作声。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口气叹出,大家倒诧异起来。陶太太首先就问她这为什么?要知她怎样的答复,下回交代。

第一卷 第一十五章

第十五回 柳岸感沧桑翩鸿掉影 桐阴听夜雨落木惊寒

却说何丽娜忽然叹一口气,陶太太就问她是什么原因。她笑道:〃偶然叹一口气,有什么原因呢?〃陶太太笑道:〃这话有点不通吧!现在有人忽然大哭起来,或者大笑起来,要说并

没有原因,行吗?叹气也是人一种不平之气,当然有原因。伯和常说不平则鸣……你鸣的是哪一点呢?〃何丽娜道:〃说出来也不要紧,不过有点孩子气罢了。我想一个人修到了神仙,总算有福了,可是他们一样的有别离,那末,人在世上,更难说了。〃家树忍不住了,便道:〃密斯何说的是双星的故事吗?这天河乃是无数的恒星……〃伯和拦住道:〃得了!得了!这又谁不知道?这种神话,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在我们这样干燥烦闷的人生里,可以添上一些有趣的材料。我们拿来解解闷也好,这可无所碍于物质文明,何必戳穿它。譬如欧美人家在圣诞节晚上的圣诞老人,未免增加儿童迷信思想,然而至今,小孩儿的长辈依然假扮着,也无非是个趣字。〃家树笑道:〃好吧,我宣告失败。〃陶太太道:〃本来嘛,密斯何借着神仙还有别离一句话来自宽自解,已经是不得已。退一步想了,偏是你还要证明神仙没有那件事,未免大煞风景。密斯何!你觉我的话对吗?〃何丽娜道:〃都对的。〃陶太太笑道:〃这就怪了!怎么会都对呢?〃何丽娜道:〃怎么不是都对呢!樊先生是给我常识上的指正,陶先生是给我心灵上的体会。〃陶太太笑道:〃你真会说话,谁也不得罪。〃

当他们在这里辩论的时候,家树又默然了。伯和夫妇还不大留意,何丽娜却早知道了。越是看出他无所可否,就越觉得他是真不快。他这不快,似乎不是从南方带来的,乃是回北京以后,新感到的。那是什么事呢?莫非他那个女朋友对他有不满之处吗?何丽娜这样想着,也就沉默起来。这茶座上。反而只剩伯和夫妇两个人说话了。坐久一点,陶太太也感到他们有些郁郁不乐了,就提议回家。伯和道:〃我们的车子在后门,我们不过海去了。〃陶太太道:〃这样夜深,让密斯何一个人到南岸去吗?〃伯和道:〃家树送一送吧。到了前门,正好让何小姐的车子送你回家。〃何丽娜道:〃不要紧的,我坐船到漪澜堂。〃陶太太道:〃由漪澜堂到大门口,还有一大截路呢。〃她听说,就默然了。家树觉得,若是完全不做声,未免故作痴聋,太对不住人。便道:〃不必客气,还是我来送密斯何过去吧。〃伯和突然向上一站,将巴掌连鼓了一阵,笑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吧。〃家树笑道:〃这也用不着鼓掌呀!〃伯和未加深辩,和他太太走了。

这里何丽娜慢慢的站起,正想举着手要伸一个懒腰,手只略抬了一抬,随又放下来,望着家树微笑道:〃又要劳你驾一趟。我们不坐船,还走过去,好吗?〃家树笑着说了一声〃随便〃,于是何丽娜会了账,走出五龙亭来。

当二人再走到东岸时,那槐树林子,黑郁郁的。很远很远,有一盏电灯,树叶子映着,也就放出青光来。这树林下一条宽而且长的道,越发幽深了,要走许多时间,才有两三个人相遇,所以非常的沉静。两人的脚步,一步一步在道上走着。噗噗的脚踏声,都能听将出来。在这静默的境地里,便仿佛嗅到何丽娜身上的一种浓香,由晚风吹得荡漾着,只在空气里跟着人盘旋。走到树荫下,背着灯光处,就是那露椅上,一双双的人影掩藏着,同时唧唧哝哝的是一种谈话声,在这阴沉沉的夜气里,格外刺耳。离着那露椅远些,何丽娜就对他笑道:〃你看这些人的行为,有什么感想?〃家树道:〃无所谓感想。〃何丽娜道:〃一人对于眼前的事情,感想或好或坏都可以,决不能一点感想都没有。〃家树道:〃你说是眼前的事吗?越是眼前的事,越是不能发生什么感想。譬如天天吃饭,我们一定有筷子碗的,你见了筷子碗,会发生什么感想呢?〃何丽娜笑说:〃你这话有些不近情理,这种事,怎么能和吃饭的事说成一样呢?〃家树道:〃就怕还够不上这种程度,若够得上这种程度,就无论什么人看到,也不会发生感想了。〃何丽娜笑道:〃你虽不大说话,说出话来,人家是驳不倒的。你对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不肯轻易表示态度的吗?〃家树不觉笑起来了,何丽娜又不便再问,于是复沉寂起来。

二人走过这一道东岸,快要出大门了,走上一道长石桥,桥下的荷叶,重重叠叠,铺成了一片荷堆,却不看见一点水。何丽娜忽然站住了脚道:〃这里荷叶太茂盛,且慢点走。〃于是靠在桥的石栏杆上,向下望着。这时并没有月光,由桥上往下看,只是乌压压的一片,并看不出什么意思来。家树不作声,也就背对了桥栏杆站立了一会。何丽娜转过身来道:〃走吧。但是……樊先生!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家树叹了一口长气,不曾答复她的话。何丽娜以为他有难言之隐,又不便问了。二人出了大门,同上了汽车,还是静默着。直等汽车快到陶家门首了,何丽娜道:〃我只送你到门口,不进去了。你……你……你若有要我帮忙之处,我愿尽量的帮忙。〃家树道:〃谢谢!〃说着,就和她点了一个头,车子停住,自作别回家去。

这天晚晌,家树心里想着:我的事,如何能要丽娜帮忙?她对于我总算很有好感,可是她的富贵气逼人,不能成为同调的。到了次日,想起送何丽娜的东西,因为昨天要去游北海,匆忙未曾带走,还放在上房。就叫老妈子搬了出来,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到何宅来。到了门房一问,何小姐还不曾起床。家树一想,既是不曾起床,也就不必惊动了。因掏出一张片子,和带来的东西,一齐都放在门房里。

家树刚一转身,只觉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看时,有一个短衣汉子,手里提着白藤小篮子站在身边。篮子浮面盖了几张嫩荷叶,在荷叶下,露出一束一尺多长的花梗来。门房道:〃糙花儿!我们这里天天早上有人上菜市带回来。没有花吗?……谁教你送这个?〃那人将荷叶一掀,又是一阵香气。篮子里荷叶托着红红白白鲜艳夺目的花朵。那人将一束珊瑚晚香玉,一束玉簪花,拿起来一举道:〃这是送小姐插花瓶的,不算钱。〃说毕,却另提了两串花起来,一串茉莉花穿的圆球,一串是白兰花穿的花排子。门房道:〃今天你另外送礼了。这要多少钱

?〃那人道:〃今天算三块钱吧。〃说着向门房一笑。家树在一边听了,倒不觉一惊。因问道:〃怎么这样贵?〃那卖花人将家树看了看,笑道:〃先生!你是南方人,你把北京城里的茉莉花,白兰花,当南方价钱卖吗?我是天天上这儿送花,老主顾,不敢多说钱。要在生地方,我还不卖呢。〃家树道:〃天天往这儿送花,都是这么些个价钱吗?〃卖花的道:〃大概总差不多吧。这儿大小姐很爱花,一年总做我千儿八百块钱的生意呢。〃家树听着点了一点头,自行回去了。

他刚一到家,何丽娜就来了电话。说是刚才失迎,非常抱歉。向来不醒得这般晚,只因昨夜回来晚了,三点钟才睡着,所以今天起床很迟,这可对不住。家树便答应她:〃我自己也是刚醒过来就到府上去的。〃何丽娜问他:〃今天在不在家?〃家树就答应:〃回京以后,要去看许多朋友,恐怕有两天忙。〃何丽娜也就只好说着〃再会〃了。其实这天家树整日不曾出门。看了几页功课,神志还是不能定,就长长的作了一篇日记。日记上有几句记着是:〃从前我看到妇人一年要穿几百元的跳舞鞋子,我已经惊异了。今天我更看到一个女子,一年的插头花,要用一千多元。于是我笑以前的事少见多怪了。不知道再过一些时,我会看到比这更能花钱的妇女不能?或者今天的事,不久也是归入少见多怪之列了。〃写好之后,还在最后一句旁边,加上一道双圈。这天。伯和夫妇以为他已开始考试预备,也就不来惊动他了。

到了次日,已是阴历的七月七,家树想起秀姑的约会,吃过午饭,身上揣了一些零钱,就到关家来。老远的在胡同口上,就看见秀姑在门外盼望着,及至车子走近时,她又进去了。走了进去,寿峰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不必进去了,要喝茶说话,咱们到什刹海说去。〃家树很知道这老头儿脾气的,便问道:〃大姑娘呢?同走哇。〃秀姑在屋子里咳嗽了两声,整着衣襟走了出来。寿峰是不耐等了,已经出门,秀姑便和家树在后跟着。秀姑自己穿了一件白褂,又系上一条黑裙。在鞋摊子上昨日新收的一双旧皮鞋,今天也擦得亮亮的穿了。这和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在一处走,越可以衬着自己是个朴素而又文明的女子了。走出胡同来,寿峰待要雇车,秀姑便道:〃路又不远,我们走了去吧。〃她走着路,心里却在盘算着:若是遇见熟人,他们看见我今天的情形,岂不会疑心到我……记得我从前曾梦到同游公园的一回事,而今分明是应了这个梦了……她只管沉沉的想着,忘了一切,及至到了什刹海,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这才猛然的醒悟。

家树站在寿峰之后,跟着走到海边,原来所谓海者,却是一个空名。只见眼前一片青青,全是些水田,水田中间,斜斜的土堤,由南至北,直穿了过去。这土堤有好几丈宽,长着七八丈高的大柳树;这柳树一棵连着一棵,这土堤倒成了一条柳岸了。水田约摸有四五里路一个围子。在柳岸上,露出人家屋顶和城楼宫殿来。虽然这里并没有什么点缀,却也清爽宜人。所有来游的游人,都走上那道土堤。柳树下临时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