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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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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第1页)

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关在庄园里过着难熬的日子。8月过去了,9月已到中旬,蜘蛛正在大鸟上结网,升起它们的帆,长出翅膀;埃斯卡尔拉特先生的钢琴好久不弹了,世界上最凄凉的地方莫过于圣塞巴斯莱昂·达·彼得雷拉在园。天气转凉,太阳躲进云层久久不肯出来,如果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忘记了没有太阳机器就不能飞离地面,到时候国王来了,如何让它在阴天里试验呢,如果这样,将是奇耻大辱,我也没有脸面见人了。国王没有来,神父也没有来,天又放晴了,阳光灿烂,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又开始焦急地等待。这时候神父来到了。他们听见外面响起骡子有力的蹄声,情况异常,这种牲畜不会如此狂奔,一定出了什么事,也许国王终于来参加大鸟起飞的壮举,但这样事先没有通知,王室的佣人们没有先来察看当地卫生情况以保证国王舒适,没有竖起牌楼,一定是别的事。确实是别的事。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风风火火地冲进仓库,他脸色灰白,没有一点血色,像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复活了,我们必须逃走,宗教裁判所正在搜捕我,他们要逮捕我,玻璃瓶在哪里;布里蒙达打开大木箱,扯出几件衣服,在这里;巴尔塔萨尔问,我们怎么办。神父浑身抖作一团,几乎站不稳了,布里蒙达过去扶住他,怎么办呢,巴尔塔萨尔又问道;神父大声喊,我们乘大鸟逃走,说完仿佛害怕了,指着大鸟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乘它逃走;逃到哪里呢;不知道,反正现在要逃离这里。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长时间相互看了一阵子;只能这样了,他说;走,她说。

现在是下午两点,有许多工作要做,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揭下房瓦,砍断屋顶盖板和扯不下来的椽木,但在此之前要在铁丝连接处放上琥珀球,打开上面的帆以便不让太阳光过早地照到机器上,把两千个意志转移到圆球体内,一千在这边,一千在那边,这样一边的拉力就不会比另一边大,否则就有在空中翻跟斗的危险,如果必须翻跟斗,那可能是出于我们尚预料不到的原因。工作很多,时间紧迫,巴尔塔萨尔已经上了房顶,正在揭房瓦,一边揭一边往下扔,仓库四周已有许多碎瓦片;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终于克服了垂头丧气的情绪,用微薄的力气往外拽较薄的屋顶板,橡木需要猛劲,他拉不动,只好等一会儿再说;布里蒙达非常镇静,好像她一生中除了飞行之外没有干过别的一样,不慌不忙地检查帆布的状况,看沥青涂得是否均匀,紧一紧帆布上穿绳子的套边。

现在,保护神,你做什么呀,打从任命你当此地的保护神以后从来没有用到过你,你面前的这3个人不久就要飞上天空了,从来没有人到过天空,他们需要有人保护,他们自己保护自己所该做的都尽量做了,收集了材料和意志,有形的和无形的都已安排妥当,把一切都集中起来进行这次大胆的行动,一切准备就绪。只剩下拆除屋顶,收起帆布,让太阳照进来,那时就再见了,我们远走高飞了;如果你,保护神,如果你不能帮一点点忙,那你就不是什么神,什么也算不上,当然,可求的神还有,但没有任何一个像你一样懂得算术,对,你懂得13个字,从1到13,不会说错,你一个一个地说,这项工程需要所有的几何学和数学,把一切几何学和数学知识统统利用起来才行,你可以从第一个字开始,就是耶稣为我们大家而死的地方罗马总督府,人们都这样说;两个字是摩西的两块木板,耶稣是踏在这两块木板上,人们都这样说;3个字是三圣一体,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4个字,4个字是福音书的4位作者,约翰、路加、马可、马太,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5个字,5个字是耶稣所受的5种痛苦,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6个字,6个字是耶稣降生时点燃的6支蜡烛,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7个字,7个字指的是7件圣事,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8个字,8个字指的是8项天福,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9个字,9个字指圣母怀圣子9个月,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10个字,10个字指的是上帝的10条戒命,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11个字,11个字指的是11000贞女,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12个字,12个字指的是12位使徒,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13个字,13个字指的是月亮的13道光,这一条例无需人们说,因为至少“七个月亮”在此,就是那个手里拿着玻璃的女人;关照她吧,保护神,如果玻璃瓶碎了,这次飞行就完蛋了,那个举止像疯子似的神父也不能逃走了;也关照房顶上那个男人吧,他缺了左手,这是你的过错,在战场上你没有精心保护,或许当时你还没有学好算术。

现在是下午4点,仓库只剩下了4堵墙,看起来很大,飞行机器在仓库中间,一道阴影把小小的铁匠炉劈成两半;在另一端的角落,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在那张木床上睡了整整6年,现在大木箱不见了,已经搬到大马里边;还缺什么呢,旅行背袋,一些干粮;还有那架钢琴,怎样处理钢琴呢,留在这里吧,我们应当理解和原谅这种自私的做法,当时心里很焦急,3个人谁也没能想到,钢琴留在这里,古老的宗教司法机关势必会感到奇怪,一件与此地极不相称的乐器怎么会在这里呢,为了什么呢;如果是一阵飓风刮走了屋顶和木构件,怎么可能没有刮坏这架钢琴呢,要知道,钢琴这东西很精致,搬运工人用肩拾还抬得一些部件错了位。埃斯卡尔拉特先生不会在天上弹琴的,布里蒙达说。

好,现在可以出发了。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看了看如同一个金色至体匣的太阳,然后看了看巴尔塔萨尔,他手握绳子,只消一拉帆就能合上,最后又看了看市里蒙达,但愿她的眼睛猜到未来;如果上帝存在,让我们向他乞求吧,神父说,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接着又哆里哆嗦地小声说,巴尔塔萨尔,拉吧;巴尔塔萨尔没有立刻照办,他的手颤抖了一下,这句话好像万应咒语,立即显灵,显什么灵呢,只消一拉我们就动起来了,动到哪里去呢。布里蒙达走到他身边,把两只手放在他的手上;一齐使劲,好像本应当这样做;两个人拉动了绳子。帆滑向一边,太阳直射到各个琥珀球上;现在我们会遇到什么情况呢;机器颤动了一下,摇晃起来,仿佛在寻找突然失去的平衡,整个机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是薄铁板和藤条发出的;猛然间大鸟像吸进了光的旋风,自转了两圈升起来,刚刚升到墙的高度就稳定下来,重新平衡了,转眼间扬起海鸥脑袋,像一支箭一样冲向天空。由于剧烈的旋转,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摔倒在机器的木板地上,但神父早就抓住了一根支撑帆的垂直柱子,所以能看到自己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离开地面;庄园已经隐没在一个个山丘之中,难以分辨;远处那是什么呢,是里斯本,当然是里斯本;那是特茹河;啊,大海,就在这大海上,我,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德·古斯曼,我曾两次从巴西来到这里;就在这大海上,我曾前往荷兰;飞行机器啊,你将把我带到哪些新大陆和新空间呢;风在耳边呼啸,从来没有哪只鸟飞得这么高。如果国王看到我,如果那个写诗嘲讽我的托马斯·平托·布兰当看到我,如果宗教裁判所看到我,他们就会知道我是上帝的宠儿,对,是我,我正在升向天空,这靠的是我的才华,也靠的是布里蒙达的眼睛,不知道天上有没有这样的眼睛,还靠的是巴尔塔萨尔的右手;上帝,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了,你也没有左手,布里蒙达,巴尔塔萨尔,来看呀,站起来,别害怕。

他们没有害怕,只不过对自己的勇敢感到吃惊。神父笑着,早已不再扶着帆柱,在飞行机器的甲板上从这边走到那边,以便看清地上的所有主要地点,远离了大地之后觉得它太大了;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终于站了起来,他们神情紧张地抓住帆柱,后来又紧紧抓住航墙,似乎因为日照和风吹而头晕目眩,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啊,他大声叫道,我们成功了,说完抱着布里蒙达哭起来,哭得像个走失了的孩子;一个经过战争的士兵,一个曾在佩贡埃斯用假手杀过人的男子汉,现在竟然搂着布里蒙达高兴得抽噎,吻她那脏脏的脸,这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神父走过去,也同他们互相拥抱,但他又突然感到心神不安,那个意大利人说过的话多么类似呀,他本人是上帝,巴尔塔萨尔是圣子,布里蒙达是圣灵;现在这3个人都在天上;上帝只有一个,他大声喊道,但风把这句话从他嘴里吹走了。这时候布里蒙达说,如果我们不打开帆,就会继续上升,到什么地方才会停住呢,或许到太阳上。

我们从来没有问过疯狂当中是否有理智,但我们说我们所有人都有一点儿疯狂。这是我们安然地站在这一边的方法;试想一下,如果说疯子们只是有一点疯狂,他们便以此为借口在人的理智世界里要求平等,尽管他们仅保留着最起码的理智,例如捍卫自己的生命,正如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现在所做的这样;如果我们突然把帆打开,就会像一块石头一样掉到地上;现在轮到他操纵绳索了,让巴尔塔萨尔休息一下,以便然后不费力地把帆展开;现在一切取决于技巧;帆缓缓打开了,使阴影落到琥珀球上,飞行器的速度正在减低;谁能说成为空中驾驶员易如反掌呢,我们已经可以去寻找新印度了。机器不再上升,张着翅膀停在天空,鸟嘴向着北方,如果说它仍然在动,那么人也察觉不到。神父把帆再打开些,四分之三的琥珀球处于阴影之下了;机器徐徐下降,他们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上的一只小船上,动一动舵,划一划桨,这等事人们能发明。离地面越来越近,已经能更清楚地看到里斯本,那蹩脚的长方形王宫,迷宫一样的街道和胡同,神父住处阳台上的花形栏杆;宗教裁判所的人们正冲进里过去捉拿他,他们去得太晚了,这些人对上天的利益精心卫护,却想不起来望望上边,当然,这时的飞行器仅仅是蓝天上的一个小点儿,他们正因为看到一本从摩西五书处撕毁的圣经和已经撕毁、难以辨认的一本古兰经而大惊失色,怎么可能抬起头来望天空呢;他们出去了,朝罗西奥,朝埃斯塔乌斯官的方向去了,去报告说他们要抓进监狱的神父逃走了;他们万万不会想到,辽阔的苍穹在保护着他,而他们是永远到不了天上的;千真万确,上帝挑选其宠儿们,疯子,残疾人,多余的人,但不挑选宗教裁判所的人。大鸟又下降了一些,稍稍仔细观察就能看到阿威罗公爵庄园;当然,这些飞行家们都是新手,没有经验,不能立刻确认主要的地形起伏,河流,湖泊,像撒在地上的星星一样的村庄,阴影般的森林,但是,那里分明是仓库的四堵墙,那是他们起飞的机场;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想到大木箱里有一个单筒望远镜,他两次拿出来对着地上观望,啊,活着和发明多么美妙,清楚看到了角落里的木床,铁匠炉,只是钢琴不见了,钢琴出了什么事;此事我们知道,我们来说一说,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前往庄园,到了庄园附近.看见飞行机器翅膀猛地~颤抖腾空而起,要是它扇动翅膀可怎么办呀;他走过庄园,眼前一片狼藉,地上满是破砖烂瓦,砍断或抽出的樟木,没有比人走地空更凄凉的景象了;飞机起飞了,升到空中,只剩下刺人肺腑的忧伤,这使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坐到钢琴前弹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有弹出来,只是手指在键盘上划过,好像话已说尽或者无话可说,在轻轻抚摸着对方人的脸庞;他知道把钢琴留在这里会造成危险,所以后来就把它拖到外面,地面高低不平,钢琴上下颠簸,琴弦发生怪声怪气的呻吟;现在音调是再也调不准了,也永远无须再调;斯卡尔拉蒂把钢琴拖到井台边,幸好井台很低;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整个钢琴弄到井台上,推进井里,音箱两次碰到井的内壁上,每根琴弦都高声吼叫;终于掉进井水里了,谁也不会知道在井里保存钢琴意欲何为,他弹得那样动听,现在钢琴却像个溺水者一样下沉,直到落在淤泥上才停下来。从上空着不见音乐家,他到那边去了,钻进了那些小巷,或许故意不走正路,偶尔看看上边,再看看大鸟,用手晃动帽子打个招呼,但仅止一次,最好还是隐蔽起来,佯装一无所知,所以他们从飞船上没有看到他,谁知道还能不能与他们再次相见呢。

现在吹的是南风,风力微弱,几乎擦不动布里蒙达的头发,靠这微风他们哪里也去不了,就像想游泳穿越大洋一样,所以巴尔塔萨尔问,我用风箱鼓风吧;每个硬币都有其两面,当初神父曾宣布只有一个上帝,而现在巴尔塔萨尔却问能不能用风箱鼓风;当初是至高无上的上帝,后来是普普通通的上帝,当上帝不肯吹风的时候,人就必须用自己的力量了。但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似乎被麻木树枝拂了下,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望着那一大片大地,其中一部分是河和海,一部分是山峦和平原;如果远处那不是浪花,就是一艘船上的白帆;如果那不是一片云雾,就是烟囱里冒出的烟;但是,好像世界已经完蛋,寂静折磨着世界上的人们;风更小了,布里蒙达的头发一根也不动;巴尔塔萨尔,用风箱鼓风吧,神父说。

如同管风琴的踏板一样,风箱上有楼子,正好把脚放进去,在齐胸的高度有一根棍子固定在机器的木构件上用来支撑人的胳膊,这倒不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的什么辅助性发明,他只是到主教堂去了一次,就从管风琴那里模仿来了,区别在于这一个发不出悦耳的音乐,只能向大鸟的翅膀和尾巴吹风;大鸟终于开始慢慢动起来了,慢得让人看着都心烦;大鸟还没有飞一箭之地,巴尔塔萨尔已经累了,用这种办法我们同样到不了任何地方。神父沉着脸估量着“七个太阳”所做的努力,明白了他的伟大发明有个弱点,在天空不能和在水上一样,没有风的时候用浆。停止,不要再鼓风了;巴尔塔萨尔已精疲力尽,坐在机器底部。

惊愕和狂喜陆续过去了,现在来的是垂头丧气;上和下他们能做到,但像一个只会站起来躺下而不会走路的人一样。太阳正朝防波堤那边落下去,阴影已经在大地上扩展。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不安,但突然看到远方烧荒冒出的烟云往北方飞去,这使他稍稍放心了,这就是说在陆地附近还有风。他操纵着帆,使其更展开一些,阴影遮住了另一排琉璃球;机器猛然下降,但不足以找到风;另一排琥珀球又失去了阳光照射,机器急剧下降,由于降落得太猛,好像胃要从嘴里跳出来一样;现在好了,风有强有力的无形之手接住了机器,把它抛向前面,速度非常之快,转眼就把里斯本甩到后头,里斯本淹没在地平线上的一片白色浓雾之中,他们仿佛解开缆绳,离开了港口,去发现尚不为人知的道路,所以心头一阵紧缩,谁知道有什么危险在等待着他们呢,将在海上出现的是风怪亚达马斯托尔呢还是路灯的火光呢,远方望见的是不是把空气吸尽,把他们变成威鱼的水龙卷呢。这时候布里蒙达问道,我们去什么地方呢;神父说,到宗教裁判所的胳膊伸不到的地方,如果有这样的地方的话。

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