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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还是一事无成,纵然学富十车不也跟废物一样吗?
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园,女邻居陪着去的,是一个黄昏,太阳已移至西天呈现出垂暮前的全红,风儿返过了劲来,一阵比一阵欢实,摇动起公园门口的竹丛,阵阵清爽。我的心情好了一些。天气一好我的心情就好。心情好,做决定时就会豁达、宽厚。在女邻居扭着脖子东张西望的时候,我心里就想,差不多就行了,婚姻之事不可不认真,但也不可过于认真。
“嗨——”
就在这时身边女邻居发出一声突兀的高叫,吓我一跳,下意识循着她旗帜般高扬的手臂看去,迎着夕阳,一个中等身材的陌生中年男子向我们跑步过来,绿军裤,白上衣,双手端在腰间,两腮帮子上的肉卡着跑动时的步点儿,有节奏地一颤一颤……我赶紧把脸别向一边,从心底责备自己:怎么一看就是别人的缺点一看就是缺点?切切记住韩琳,你也不是一个美人儿!
那天,我和他在公园里走了三十分钟,表现得非常耐心、配合、驯顺。分手前,他主动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初战告捷。
下次见面,他开着公家的车来接的我,接我去参观他的家。
他的家是我平凡理想中的天堂。卧室、客厅、卫生间、厨房、专职专房,令人顿生无限遐想。他去采购时我没去,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走进走出,时时,就倚着某间房的房门站住了,双臂抱在胸前,久久地沉思:这屋子朝南,窗子阔大阳光灿烂,写字台就放在窗下吧。早晨,吃完早餐——早餐也绝不凑合,既然有着设备齐全的专门厨房,要熬粥,煎鸡蛋,还要有各种的小菜——吃完早餐,泡上一杯茶,把稿纸在光线充足的写字台上摊开。没有同居一处邻居家的电视声,开门关门声,吵吵嚷嚷声,楼道里永远不断的电话铃声和吆喝声,有的,只是我的钢笔尖在稿纸上走动的声音,沙沙沙沙……
大校的女儿 第一部分(19)
他回来了,买了菜,买了鱼,买了哈密瓜。把哈密瓜洗净放进冰箱冰镇着,作为饭后的水果。
我们一起做饭。我择菜,他洗,我切,他炒,都没怎么说话,却没丝毫两人相对无话时的尴尬和焦虑,水灵灵的青菜,活蹦乱跳的鱼,刀切菜时的嚓嚓,油锅的吱拉,丝丝缕缕都是填充,是和谐,是温馨,是无声的话语。……生活本就是物质的,起码是以物质为基础的。……好人,再拥有这些外在条件,对于我,应当说是可以了。……我思绪飘忽地想着,偶抬头看他一眼,正碰上他也看我,二人相视一笑。我撩上垂下的头发,复埋头切菜。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吧,韩琳,就这样吧。
我们很快弄出了蛮像样子的一桌子菜,花花绿绿,有凉有热,他还开了啤酒。我不喝酒,为了气氛,倒了一杯放在手边。一旦面对面地坐下,还是有点拘谨,尽管两人都主动找话来说,态度都很积极,总是有一点累,直到一瓶啤酒下去,他的话才开始多了起来。
“我们这开始精简了,你们那开始了没有?……我打算走!”
“哦。为什么?”
“没意思!……官场上的事儿,我算看透了,没意思。蒋介石说得好,立世当权,并非要学问,只要有手腕儿——太对了!我这人,学问不多,有点儿;手腕儿,一点没有。请客送礼,不会;巴结奉承,更不会;会,也不干,犯不上!你是上级,该请示,我请示,该汇报,我汇报,别的,没话——跟你当官的没话,没共同语言。但到有一天你退下来了,我去看你。”
“那时你跟他就有共同语言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错了,赶紧轻轻一笑,以减轻那话的分量。说话刻薄不计后果是我的诸多毛病之一,母亲针对此一再告诫过我,凡事,要紧动脑子慢张嘴。其实,我并不对所有人刻薄,只对亲人、亲近的人才会这样,而现在,我不是正打算跟他成为亲人吗?幸而我的话没造成什么后果,不知是由于他的宽容还是木。接着我的话,他道:
“对,跟当官的不交朋友,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其实,我觉着,交朋友,合得来合不来,是主要的;至于他是不是官……”
他对这个题目却并无兴趣做进一步探讨,把话题转到了话题的开头,显然那才是他当前心中的中心。“这回精简,我们部编制减掉了二分之一。副部长十一月二十四号到点儿,能空出一个位置,就这一个位置,十八双眼睛盯着,论工作能力,论水平资历,我在这十八个人之首,可是,”他摇头,脸上露出悲愤,“我不怨我干得不好,不怨我能力不够,只怨我没有一个当红军的爸爸。你说我爸爸他当年怎么就知道打鱼?哪怕帮红军拉拉纤、送个人儿呢!”
“其实,到地方干也不错,趁着相对年轻。部队终究不是久待之地,就是当了副部长又怎样,还不是得走?”他眼盯着桌上的某个点,不吭,目光沉郁;于是我知道下错了药,试着换一个方向,再说:“走一步看一步,你现在就是个机会问题,只要有了机会——”
“让我当总长,当总理,都没问题!”我以为他是幽默是开玩笑,抬头看他,同时心里都想好了怎么附和两句,凑凑趣,却发现对面那张肉脸异常的认真严肃:“给我一个舞台,我还你一个奇迹!”
我还能再说什么?两个陌生男女坐到一起,本是要通过“说”来沟通来达到一个共同的革命目的。如果你已发现根本就达不到“共同”,还有什么心情再说?就好比买卖双方侃价,买方说一百,卖方说一百万,差距这么大,这买卖哪里还能谈得下去?只有免谈。吃完饭,我抢着洗碗,让他去坐。他不去坐,倚在厨房门口跟我说话,不知是出于礼节,还是意犹未尽。
“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我一下子又有了点情绪。“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是,家里也穷得要命,所有人都说她不配我。她爸妈生病,挂号,取药,是我;换煤气罐,是我。她家里电视机,都是我买的。……她脾气不好,上来一阵儿,跟疯子似的,逮着什么摔什么。……动不动就回她爸妈家住,有一年春节都不回来,这人冷得很。……有一个男人常去接她下班,我就碰上过三回。”说到这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你以为他是真对你好?不就是看你长得漂亮吗?男人我还不知道?其实她并不漂亮,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瘦得什么似的,小脸儿蜡黄,没胸。那时候,除了我,谁能跟她结婚?都是玩玩罢了。我现在怀疑,我不是她的第一个。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她流了血,可是后来我发现,她是来例假了……”
大校的女儿 第一部分(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