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晚上11 00次日凌晨1 30美国中部时间 1(第1页)
每当飞机前舱门关闭,开始慢慢滑行准备起飞时,乘务长格温·米恩才觉得总算能松口气。今天也是一样。
停在航站楼前的飞机就好比寄人篱下的亲戚,万事只能仰人鼻息,靠人接济度日。这种生活毫无独立自主可言,自己的身份也模糊尴尬。补给一断,寸步难行。还有各种陌生面孔进进出出,不会成为空中一家人。
可是,等到舱门关闭准备起飞,飞机便恢复了自由。几乎整个机组都能感受到这种变化。回到熟悉而又配备齐全的工作环境中,他们就可以如鱼得水地施展自己训练有素的技能,甚至独当一面。没有什么好瞻前顾后束手束脚的,因为一切都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所有工具和设备都是最好的,各类用品有无短缺都盘点过,心里有数。一切自给自足,翻身做回主人。那种同事之间的情谊再次在空中凝聚,虽看不见摸不着,但每个人都觉得十分真挚。
就连乘客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一旦飞到空中,较为敏感的乘客对这些变化的感受会越来越强烈。从万里高空向下望去,日常琐事似乎变得不值一提。善于分析的人会把这种新的视角看作一种解脱,可以让他暂时摆脱凡尘俗虑。
此刻,格温·米恩正忙着做起飞前的准备工作,哪还有工夫想这么多。机上共有5名空姐,其中4个正忙着处理机上的各类杂务,格温则开始用机内广播欢迎各位乘客搭乘本次航班。她照着乘务员手册上写好的欢迎辞读起来,一口英式口音极尽温柔。广播词虽然都是些毫无诚意的漂亮话,但公司再三强调,每趟航班都非读不可。
“我谨代表德莫雷斯特机长和全体机组成员,向各位旅客致以最诚挚的问候,祝您旅途舒适愉快……稍后我们即将奉上……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我们将竭诚……”
格温有时会想,航空公司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种每次起飞和降落都会广播一次的客套话,其实大多数乘客都觉得相当无聊,甚至不胜其扰。
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那些关于使用紧急出口、佩戴氧气面罩以及和飞机紧急迫降注意事项的广播。在另外两个空姐配合演示的帮助下,格温很快就把这些播完了。
飞机此刻还在滑行,格温注意到,今晚的滑行速度比往日都慢,滑到起飞跑道所用的时间也比往日长。肯定是因为交通流量和暴风雪的缘故。机舱外传来一阵阵风雪拍打窗户的声音。
还剩最后一个广播没念,机组人员最讨厌这个广播了。不单单是林肯国际航空港,凡是离居民区较近的航空港,比如纽约、波士顿、克利夫兰、旧金山,都要求飞机在起飞前向乘客宣读这些广播。
“起飞后您很快就会发现,发动机噪声明显减小了,这是飞机推力减小的缘故。这很正常,因为航空公司顾念住在机场附近航线必经之地的居民,特意要求执行这一减噪程序。”
广播的第二句在撒谎。减小推力既不是正常程序,也不受飞行人员待见。实际上,这是航空公司受不了民意压力所做的妥协。有些人说,这只是公司为了维护公共关系故作姿态而已,不过确实会危及飞行安全和乘客生命。飞行员强烈反对减小推力执行减噪程序。许多飞行员甚至冒着葬送前程的风险,拒绝执行这一规定。
格温曾听到弗恩·德莫雷斯在私底下嘲笑过这段广播:“女士们先生们,在飞机起飞的紧要关头,我们本应设置最大推力,完成驾驶舱内各种操作要求,此刻却不得不大收油门,在重载低速起飞的情况下急转弯爬升。这种操作简直蠢极了,飞行学员会因此葬送大好前程,被教练员赶出飞行学院。可是,应公司高层和联邦航空管理局的要求,我们现在必须执行此类指令,因为就在飞机掠过的地面上,有一小部分人于航空港建成多年之后在这附近盖了房子,现在还一直嚷嚷着要飞机蹑手蹑脚地飞过去。他们才不管飞行安不安全,也不管我们和诸位乘客的死活。还请各位,赶快系好安全带!上帝保佑,自求多福吧!”
想到这里,格温不由地笑起来。弗恩身上有很多让她欣赏的地方。他总是精力充沛,生龙活虎的;他敢爱敢恨;一旦对什么来了兴致,总会全身心地投入。就连他的缺点——那种因自信而生的傲慢、待人接物简单粗暴的做派——也充满了男人味,煞是有趣。他也有柔情款款的一面,和格温欢爱之时总能急切地回应她的激情,这点她是再明白不过的。在与她交往的所有男人当中,要说格温最乐意给谁生孩子,绝对非弗恩·德莫雷斯特莫属。想到这儿,真是苦涩中带着些许甜蜜啊。
格温把广播的话筒放回机身前舱的一个专属凹槽内。她发现飞机的滑行速度慢了下来,马上就要到起飞的地方了。这是她能胡思乱想的最后几分钟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会忙得不可开交。起飞后就得专心工作了。格温不仅要监管底下4个女乘务员的工作,还要负责头等舱的服务。很多飞海外的航班会由男乘务员指挥机舱服务,但环美航空鼓励让格温这样的高级女乘务员来负责,只要她们能胜任即可。
此刻,飞机停了下来。格温向窗外看去,前面有架飞机发出点点亮光,还有几架飞机排在后面。前面那架此时正转向跑道,下一个就轮到2号航班了。格温把一个折叠椅拉下来坐了上去,系好安全带。其余几个空姐也纷纷在别处找到位子坐好。
她又胡思乱想起来:那种带着苦涩的甜蜜,还有那个不断在脑海中打转的问题。弗恩和她的孩子——要不要打掉?打还是不打?生还是不生?飞机驶入跑道……打掉还是不打?发动机越来越响。伴随着阵阵轰鸣,飞机正快速朝前移动,用不了几秒,他们就会升到空中……打还是不打?让它活着还是就这么死掉?爱情与现实,理智与情感,到底怎么取舍?
今晚,格温·米恩无须广播那段减小推力的通知。
飞机滑行期间,驾驶舱内的哈里斯机长对德莫雷斯特粗声粗气地说:“今晚我不想管那个减噪程序了。”
弗恩·德莫雷斯从无线电里收到复杂的航路放行通知,刚刚复述完毕。这项工作通常都是由第一副驾来做的,今晚由他代行第一副驾之职。他点点头:“太对了!我也会这么做。”
换了别的飞行员,这事大多就这么定了,无须报备。但德莫雷斯特就是德莫雷斯特,他把飞行日志拿到面前,在“备注”一栏里填上:未执行减噪程序。理由:天气,安全。
飞行结束之后,这一栏的内容可能会招致一些麻烦,但德莫雷斯特正求之不得呢,他会理直气壮地给予回击。
驾驶舱的光线暗了下来。起飞前,检查已经完成。
他们还算走运,此时的地面交通还不算太紧张,不必像今晚大多数航班那样长时间在地面等待,叫苦不迭。他们很快便滑到了25号跑道入口的起飞点。可惜,后面的航班就没这么幸运了,很快就得遭受下一轮滞留。在环美航空2号航班后面等待的飞机越来越多,排起了长龙,还有一批正从航站楼那边滑行过来。空中交通管制的地面管制员正通过无线电向美联航、东航、美航、法航、飞虎航空、汉莎航空、布兰尼夫航空、美国大陆航空、中湖航空、达美航空、环球航空、欧扎克航空、加拿大航空、意大利航空和泛美航空等航空公司的航班快速发布一连串指令。各个航班的目的地五花八门,仿佛世界地图的索引一般。
因为担心飞机长时间在地面运转油耗过大,安森·哈里斯之前特意多要了一些燃油。现在看来,2号航班并没有用上。不过,正如第二副驾乔丹刚刚算过的那样,他们的载油量虽然比较大,但并没有超过安全起飞限制。在今晚和明天的飞行结束之前,他还要多次摊开图表,做此类计算。
德莫雷斯特和哈里斯的无线电此刻均切换到跑道管制的频率上来。
25号跑道上,就在这架环美航空的航班前面,一架英国海外航空的VC–10正收到指令,准备起飞。它开始向前移动,最初非常缓慢,随后越来越快。英国海外航空的蓝白金三色标志在其他飞机灯光的反射下瞬间闪闪发亮,穿过迎风飞舞的茫茫大雪,乘着黑漆漆的喷气飞走了。无线电里立即传来地面管制员的声音:“环美航空2号,滑行至25号跑道,等待;有飞机在17L号跑道着陆。”
17L号跑道与25号跑道直接相交。同时使用两条跑道虽然有风险,但地面管制员早已练就了娴熟的本领,总能及时错开不同航班的起飞和降落,既不浪费时间,也不会让两架飞机同时到达联络道。飞行员每每在无线电里听到两条跑道同时使用,总害怕发生碰撞事故,但除了一丝不苟地遵守管制员的指令也别无他法。
安森·哈里斯机长迅速而又熟练地驾驶着2号航班,驶入25号跑道。
德莫雷斯特向外望去,大雪纷飞之中,一架飞机透着亮光正准备在17号跑道上着陆。他按下发话键。
“环美航空2号,收到。到达指定地点,正在等待。我们看到了正在着陆的航班。”
还没等着陆的航班在他们的跑道上穿过,管制员的声音再次响起:“环美航空2号,起飞放行。走,快走!”
最后这三个字在任何一本空中交通管制手册上都找不到,但管制员和飞行员都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赶快走,立刻!马上又有一架飞机要着陆。眼下又看到一片刚刚飞来的航班上的灯光,正离机场越来越近,朝17号跑道进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