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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章(第1页)

他的确是容光焕发地飞了进来,又快乐又活泼,看得出,这四天他过得愉快而幸福。他的样子仿佛在告诉我们,他有话要对我们说。

“我来了!”他冲着整个房间说道。“我本来应当到得最早。不过你们马上就能了解一切、一切、一切!不久前,爸爸,我们两句话也来不及讲,可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啊。他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允许我以你相称,”他打住话头,转身对我说道,“真的,在别的时候这是不允许的!他会耍心眼,把我称为您。但从今天起,我要让他永远有好心情,我说到做到!总的说来,在这四天里我整个儿的变了,完全、完全变了,我会全都告诉你们的。不过以后再说。而现在最要紧的是她!她!又见面啦!娜达莎,亲爱的,你好啊,我的天使!”他坐到她身边说道,一边热烈地吻着她的手,“这几天我多么想念你呀!可就是来不了!应付不过来。我亲爱的!你好像瘦些了,脸色挺苍白的……”

他欣喜若狂地吻遍了她的双手,用他那美丽的眼睛贪婪地望着她,仿佛看不够似的。我看看娜达莎,我从她的脸色看出来了,她和我是有同感的:他完全没有什么过错。而且他这个天真无邪的人什么时候,又怎么会有过错呢?娜达莎苍白的双颊蓦地泛起了鲜艳的红晕,似乎她心里的血一下子全都涌上了脑袋。她的双眼炯炯有神,她骄傲地看了看公爵。

“可是你……这些日子……在哪里呢?”她慢慢地、断断续续地说道。她沉重而急促地喘息着。我的上帝,她多么爱他啊!

“是呀,问题就在于,我好像真的对不起你;说什么好像!我当然对不起你,我自己也知道,我来就是要把我知道的情况告诉你们。昨天和今天卡佳对我说,女人是不会原谅这种冷落的(星期二我们这里所发生的事,她全都知道;我在第二天就告诉了她)。我同她争,向她证明,对她说,这个女人名叫娜达莎,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可以和她媲美,那就是卡佳;所以我到这儿来,不用说,事先就知道,在这场争论中我赢了。难道像你这样的天使,会不原谅我吗?‘他没有来,一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并不是他不爱我了’,——这才是我的娜达莎的想法!又怎么会不爱你呢?难道这是可能的吗?我对你朝思暮想。但我还是对不起你!可是你一旦了解了情况,你就会第一个为我辩解!我现在就来讲,我必须向你们大家说说心里话;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今天我本来想(我有半分钟的空闲)飞到你这儿来,给你一个匆匆的吻,却又没有来成:卡佳有要紧事要求我立刻去见她。爸爸,这还是在你看见我坐在马车上的时候之前;你看见我时,我是接到了第二张便笺,正要再去见卡佳。现在我们整天有信差在两家跑来跑去送信。伊万·彼得罗维奇,您的信我昨天夜里才看到,您信里的话完全正确。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真是分身乏术!我当时就想:明天晚上我要把一切都讲清楚;因为今晚,娜达莎,我是不能不到你这儿来的。”

“什么信?”娜达莎问。

“他来过我家,没有碰到我,自然就在留给我的信里把我痛骂了一顿,怪我不来看你。他完全正确。这是昨天的事。”

娜达莎看了看我。

“可是,既然你从早到晚都有时间待在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家里……”公爵说了起来。

“我知道,知道你要说什么,”阿辽沙打断了他的话,“‘你既然能到卡佳那里去,那么你就有双倍的理由到这里来’。完全同意你的话,我甚至要说:不是双倍的理由,而是有一百万倍的理由!不过,首先,生活里往往会有一些奇怪的、意料不到的事情,把一切都搞乱了,搞得颠三倒四。我也碰到了这样的事情。我不是说过吗,这几天我完全变了,整个儿连指甲尖都变了;可见是发生了特殊的情况!”

“唉,我的天,你到底碰到什么事了?你就别让人着急了吧!”娜达莎叫道,看着阿辽沙激动的样子笑了。

他实在有点好笑:他慌乱得很,话说得又快又急,杂乱无章,像连珠炮似的。他老是想讲下去,讲下去,而在讲的时候,还是不肯放下娜达莎的手,不断地把它送到唇边,好像吻不够似的。

“我要说的就是我所碰到的那些事,”阿辽沙接着说。“唉,我的朋友们!我的所见所闻,我所做的事,我所认识的那些人哪!首先就是卡佳。她是那么完美!在此之前我完全,完全不了解她!星期二,就在我对你谈到她的时候,娜达莎,——而且,记得吗,我还谈得那么兴高采烈,就在那时我也几乎完全不了解她。直到最近她在我面前始终不显露她自己。不过现在我们已经完全了解了对方,彼此以你相称。不过我要从头说起。首先,娜达莎,当我第二天,就是在星期三,把我俩的关系告诉卡佳的时候,但愿你能听到卡佳是怎样谈到你的啊……我想顺便提一提,我在星期三早晨来看你时,我在你面前显得多么蠢啊!你欢天喜地地迎接我,陶醉于我们之间的新的境遇,想同我谈谈这一切;你有忧愁,同时却又与我淘气嬉戏,可我——装得一本正经!啊,蠢人!蠢人!说真的,我是想卖弄卖弄,显摆显摆,我就要为人夫了,成为有身份的人了,而我居然在你面前显摆,——在你面前呀!唉,那时你该是在怎样笑话我啊,我也活该被你嘲笑!”

公爵默默地坐着,带着得意的嘲讽的微笑看着阿辽沙。他看到儿子那样轻浮甚至可笑,似乎很高兴。这天晚上我一直在细心地观察他,终于确信,他根本就不爱他的儿子,尽管人们都说他对儿子怀有十分热烈的父爱。

“我看了你就去找卡佳了,”阿辽沙的话滔滔不绝。“我已经说过,我们只是在这天早晨才完全了解了对方,真奇怪,怎么会这样的呢……我甚至不记得了……几句热情的话语,坦然表达的一些思想感情,于是我们成了永久的知己。你一定,一定要认识她,娜达莎!她怎样谈到你,怎样对我评论你啊!她向我解释,你是我弥足珍贵的爱人!渐渐地她向我谈起她的思想,她对人生的看法;这是一位十分严肃、十分热情的姑娘!她谈到我们的责任和使命,她说我们大家都应该为人类服务,我们在五六个小时的交谈中完全成了知己,于是我们起誓,要永远保持我们的友谊,并且终生要共同活动!”

“什么活动?”公爵惊讶地问道。

“我的变化太大了,爸爸,这一切当然会让你感到吃惊;我甚至预先就能猜到你的一切反对意见,”阿辽沙得意地回答道,“你们都是讲实际的人,有一套不可逾越的陈规旧俗,对于一切新事物,一切年轻人的新见解都抱着怀疑、敌视、嘲笑的态度。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是你几天前所了解的那个人了。我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我勇敢地面对一切人和事。如果我知道我的信念是对的,我就会坚持到底;如果我不偏离自己的道路,我就是一个正直的人。我要说的都说了。今后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决不会失去自信。”

“嗬!”公爵在嘲笑他。

娜达莎不安地环顾我们。她为阿辽沙担心。他常常在谈话中扯得太远,这对他很不利,这一点她是了解的。她不愿阿辽沙在我们面前,尤其是在公爵面前暴露其可笑的一面。

“你在说什么,阿辽沙!这可是一种哲理呀,”她说,“想必是什么人教你的……你还是讲你的故事吧。”

“我这不是正在讲吗!”阿辽沙叫道。“是这样,卡佳有两个远亲,是什么表兄弟,列文卡和鲍林卡,一个是大学生,一个只不过是个年轻人。她和他们有来往,而这两个简直是非凡的人物!他们几乎不去见公爵夫人,他们是有原则的。我和卡佳谈到人的天职、使命等等的时候,她提到了这两个人,并且立刻给我写了一张便笺,介绍我去见他们;我立即赶去和他们结交。当天晚上我们就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那里有十二个人左右,各种人都有——大学生,军官,画家;还有一个是作家……他们都知道您,伊万·彼得罗维奇,就是说他们都读过您的作品,对您的未来寄予很高的期望。这是他们自己对我说的。我告诉他们,我认识您,还答应介绍您和他们认识。他们对我就像亲兄弟一样,满怀热情地欢迎我。我一见面就告诉他们,我很快就要结婚了;所以他们把我看作有家室的人。他们住在最上面的五楼;这些人尽可能经常在列文卡和鲍林卡那里聚会,多半是在星期三。这是一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都对人类怀有热爱之情。我们大家谈着我们的今天和未来,谈着科学、文学,而且谈得那么好,那么真诚而质朴……一个中学生也常到那里去。他们之间的那种关系哟,他们都是那么高尚!这样的人我还不曾见到过!我到过什么地方?有过哪些见闻?我是怎样成长起来的?只有你,娜达莎,对我谈过这样的一些话题。噢,娜达莎,你一定要和他们结识。卡佳已经认识他们了。他们谈到她时几乎是怀着崇敬的心情,卡佳已经对列文卡和鲍林卡说了,她一旦有权支配自己的财产,一定马上捐献一百万卢布,资助公益事业。”

“而这百万卢布的支配者大概就是列文卡和鲍林卡以及他们那一伙吧?”公爵问道。

“不对,不对。这么说可耻啊,爸爸!”阿辽沙激烈地叫道,“我怀疑你别有用心!我们确实谈到过这一百万卢布,关于怎样使用这笔钱,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首先要用于社会教育……”

“是呀,我至今对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确实还不大了解,”公爵仿佛在自言自语,仍然带着嘲讽的微笑。“不过,我对她抱有很大期望,没想到……”

“什么没想到!”阿辽沙插嘴说,“为什么你要大惊小怪?就因为不符合你们的常规?就因为从来没有人捐献过一百万卢布,而她捐献了?是不是啊!可要是她不愿靠别人过日子呢,因为靠这几百万卢布生活,就是靠别人过日子(我只是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她想做一个有益于祖国和他人的人,为全体人民的利益作点儿贡献。我们在识字课本里就读到过捐献的故事,而当捐献达到百万之巨时,那就有什么不对了?而我一直信仰的所谓美德善行拿什么做支撑呢!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你好像在看一个小丑,一个傻子!真的,是傻子又怎样!娜达莎,但愿你听到卡佳是怎么说的:‘主要的不是智慧,而是指引智慧的天性、良心、高尚的人品和教养’。但要紧的是,别兹梅金对这个问题有一个天才的说法。别兹梅金是列文卡和鲍林卡的朋友,我们私下说说,他也是头儿,而且的确是天才的头儿!就在昨天他顺口说了一句:认识到自己是傻子的傻子,已经不是傻子了!这是真理!这样的格言,他张口就来,可以说妙语如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