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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的年代读书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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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9141945年的艺术(第1页)

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彩笔下的“巴黎”,就是一个小小的“宇宙”……那个外在的天体大宇宙,与这个小小人世间的种种物象殊无二致,同样有着十字路口,鬼魅的车流灯影交错闪烁。生活之中充斥着不可解的相关事件,纠葛缠绕,两者之间具有惊人的相似。超现实主义的诗情蕴意,便是在描摹这一片乱中有序的离奇地域。

——本雅明,《单向街》

(WalterBenjamin,OneWayStreet,1979,p。23)

新建筑主义在美国似乎进展甚微……鼓吹这股新风格的人士过分热心,老是喋喋不休地大发议论,其执拗的教训口吻,与信仰单一税制者如出一辙,几至令人反感的地步。……然而辛苦说教之下,至今只有工厂建筑设计受其影响,再不见其他任何信徒风从。

——门肯(H。L。Mencken,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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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装设计师们,一向被谑称为是不具备理性分析能力的。但是说来奇怪,他们对事物未来走向的预见能力,有时却胜过以预测分析为业的专家。这种现象,毋宁说是历史上的超级之谜,对于专事研究文化史的学者来说,更是一个中心议题。无论何人,若想探索大动乱时代对人类高级文化活动,即高级纯艺术,尤其是先锋派的艺术,带来何种冲击,实不可不究其中奥妙。因为一般人相信,早在资产阶级自由社会崩解之前的几年,先锋派艺术的出现便已预见这场变局的发生(参见《帝国的年代》第九章)。到1914年,几乎所有可以包括在“现代主义”(modernism)这把涵盖虽广却定义不清的大伞之下的各门艺术均已问世:立体派(cubism)、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及未来派(futurism)等,此时都已纷纷出笼。现代主义在绘画上纯粹抽象,建筑上重功能避繁饰,音乐上全然抛弃音律(tonality),文学上与传统彻底分道扬镳。

今天被许多人认定为“现代派大师”的名单上,有许多人在1914年时,便已摆脱不成熟阶段,不仅创作甚丰,有的已卓然成为大家。[1]大诗人艾略特,其作品虽然到1917年才出版,此时已俨然是伦敦先锋派文艺界的一员了。这段时期,他曾与美国诗人庞德(Pound)共同执笔,为刘易斯(WyndhamLewis)主编的《鼓风》(Blast)写稿。这一些人,最晚在19世纪80年代就已成名,可是作为现代派名家大师,他们的盛名在40年后依然不衰。虽说还有很多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方才崭露头角的新人,有些竟然也能通过考验,跃登“现代主义名家”的文化名人之列。不过老一代人仍领一代风骚的现象,却更令人诧异。[2][至于勋伯格(Sch?nberg)的后继之秀——贝尔格(AlbanBerg)与韦伯恩(AntonWebern)——也可算是19世纪80年代的一辈。]

因此事实上,在已成气候的“正统”先锋派艺术地盘里,似乎只能举出两项于1914年后才出现的新事物:达达主义(Dadaism)与构成主义(constructivism)。前者的虚无色彩,在西欧地区逐渐演化为超现实主义(surrealism),或可谓为其先导。后者则自东而来,诞生于苏联大地。构成主义由真实的对象出发,逸入三度空间骨架并以具有游移性质为上品的结构,在露天造型上取得了最大的构成形式(如巨型的轮子、大勺等)。它的精神风格,很快便被建筑界及工业设计界吸取;而最大的吸收者,是美国建筑师格罗皮乌斯(Gropius)于1919年在德国创立的包豪斯(Bauhaus)工业暨设计学院(后文续有介绍)。但是表现构成主义的代表作里,那些规模野心最大的工程,不是始终未建成[如塔特林(Tatlin)设计的有名的旋转斜塔,原是为颂扬共产国际而设计],就是昙花一现,只在苏维埃早期的公众仪式中短暂地出现过。论其手法风格,新奇虽新奇,但是构成主义的唯一成就,仅在于建筑学上的对现代主义的继承和发展而已。

达达主义的成员多是1916年流亡瑞士苏黎世的一批成员混杂的流亡人士(当时同在该地的另一群流亡者,是由列宁领导静候革命爆发的一批人)。达达主义是他们向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孕育了这个战争恶果的社会提出的一种抗议,他们在无限郁闷苦恼中却矛盾地带着一股虚无论的气息,抗议的对象也包括这个虚空苦闷社会中的一切艺术形式。既然排斥所有的艺术,达达主义自然便不拘泥于任何外在的形象法则,不过在表现技巧方面,他们还是借鉴了1914年之前兴起的先锋派艺术(立体派及未来派)的一些手法。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拼贴技法(collage),也就是把各式碎布纸片,包括图画碎片,拼贴在一起。达达主义基本上来者不拒,但凡能挑战传统资产阶级艺术趣味的,都可纳入门户。惊世骇俗,是达达主义者的不二法门,是他们的向心凝聚力。因此1917年杜尚(MarcelDuchamp,1887—1968)在纽约,把搪瓷小便壶当作“现成艺术”(ready-madeart)展出,便完全体现了达达主义的真髓,杜尚从美国返回之后,便立即拜入达达门下。不过他后来更进一步,宁可下棋,也默然拒绝从事任何与艺术有关的行为,则根本有违达达主义的精神。因为达达主义什么都是,却绝不是安静沉默。

至于超现实主义,同样也排斥现知的一切艺术形式,对于惊世骇俗的表现手法一样着迷(下文将有描述)。但是比起达达主义,它对社会革命更为积极,因此便不仅仅是一种消极的抗议表现了。单看它的发源地是在法国这个凡有流行必有理论的国家,这一点便可想见。事实上我们可以断言,随着达达主义在20年代初期的退潮,超现实主义便应运而生。前者因战争与革命而孕育,战争结束,革命偃旗息鼓,流行便也渐去。后者遂成为新时代的艺术呼声,“以心理分析暴露的无意识状态为基础,重振人类的想象活力,并对魔幻性、偶然性、无理性,以及象征、梦境多有强调注重”(Willett,1978)。

从某一角度来看,这其实是浪漫思想以20世纪的打扮重新粉墨登场(参见《革命的年代》第十四章),不过却较前者带有更多的荒谬性与趣味。超现实主义不似主流的“现代派”一类,却如“达达主义”一般,对形式创新没有多大兴趣:不论是无意识地信笔成篇,笔下随意流出字串,即所谓“自动写作”(automaticwriting),或以19世纪一丝不苟的学者精细风格,如达里(SalvadorDali,1904—1989)勾勒那只溶化在沙漠中的表,都不是超现实主义者的兴趣所在。超现实主义重要的关键,在于它承认即兴自发式想象(spontaneousimagination)的无穷能力,不受任何理性系统控制,由碎片中产生和谐,从涣散中产生内聚,从全然不合理甚或不可能之中,形成内在的逻辑。比利时画家马格里特(RenéMagritte,1898—1967)的作品《比利牛斯山中的城堡》(CastleinthePyrenees),就是以一种风景明信片般的风格仔细绘成。城堡从一块巨石之巅冒出来,仿佛从中衍生而出一般。只有那块大石,犹如一个巨蛋,飘浮于海面上的天际之间,也是以同样细腻的写实笔法为之。

超现实主义实在是先锋派艺术门下的一大创新。它的新奇之处,可由它制造惊吓、难解及尴尬笑声等种种情绪反应的能力证明,甚至在老一派的先锋派人士中间也不例外。坦白说,这正是笔者当年,当然是年轻不成熟的眼光,对1936年国际超现实主义伦敦大展(InternationalSurrealistExhibition),以及日后一位巴黎友人超现实主义画家作品的反应(这位朋友坚持以照片般的精确度,用油画描绘人体内脏,实在令我百思不解)。然而如今回溯往昔,这项运动的成果却极丰硕,虽然其风行之地主要在法国和深受法国影响的国家,但是它的精神风格,同时也影响了众多国家的一流诗人,如法国的艾吕雅(Eluard)、阿拉贡(Aragon),西班牙的洛尔卡(GarcíaLorca),东欧以及拉丁美洲有秘鲁的瓦利霍(CésarVallejo)、智利的聂鲁达(PabloNeruda)。甚至直到多年以后,它仍可在南美大陆特有的“魔幻现实”(magicalrealist)写作风格中找到痕迹。超现实主义的图形与想象,如恩斯特(MaxErnst,1891—1976)、马格里特(Magritte)、米罗(JoanMiró,1893—1983),甚至包括达里在内,已经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更为20世纪的中心艺术电影,提供了一片真正沃土,不似已然风流云散的更早期先锋派艺术,电影的确受超现实主义惠泽良多,不只是布努艾尔(LuisBu?uel,1900—1983),更包括20世纪最重要的编剧家普维(JacquesPrévert,1900—1977)。而对卡蒂埃布烈松(HerriCartier-Bresson,1908—)来说,他的摄影新闻(photojournalism)也同样欠下超现实主义的恩情。

总的来看,这一切均是高级艺术的先锋革命,是其发扬光大的极致。这场革命,描绘的对象乃是世界的崩溃,而早在这个世界真正粉碎之前,它就已经出现。在这个变动的时代里,这场艺术革命共有三件事值得注意:先锋派艺术成为既定文化的一部分,至少被吸收入日常生活的脉络之中。尤有甚者,它竟被高度地政治化了,其性质之强烈,比起革命年代以来世界任何高级艺术更甚。然而我们却也不可忘记,在整个这段时期里,它却始终游离于大众的趣味之外,即使连西方群众也不例外——虽然它已日复一日浸入日常的生活领域,只是众人犹未觉其程度之深罢了。当时,接受它的人数,虽然比1914年前的极少数为多,超现实主义却仍不是被多数人真正喜爱并自觉欣赏的艺术形式。

然而,虽说先锋派艺术已成为既定文化的中心部分,却不意味着它已取代了古典和流行艺术的地位。它的角色,乃是对前者的一种补充,说明了当时人们对于文化及其作用具有浓厚的兴趣。其实当时国际歌剧舞台上演出的剧目,与帝国时代大同小异,依然是19世纪60年代初期出生的作曲家的天下,如德国的理查德·施特劳斯(RichardStrauss)、意大利的马斯卡尼(Mascagni),或更早者如意大利的普西尼(Puccini)和莱翁卡瓦洛(Leoncavallo),捷克的雅那切克(Janacek)等。以上诸人,均属“现代派”外围。广义而言,至今犹然。[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