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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天堂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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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他说,你睡吧娘,娘就又合眼睡去了。

可以去了。再也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了。

将一个板箱从床头抱下来,取出里边的衣物,他把黄黄装殓进了板箱里。恰在这时,县公安局的警察如期而至,简易警车从县城风驰出来,装载威严,一路满速。沿线的村落,一株株小树样被砍倒了。两边的行人,棵棵小草样被抹杀了。那时候,黄黄的墓穴刚好封闭,张老师在立着喘息。阳光如水样明亮柔润,他的脸上平静恬淡,布满了一死了却的黑色念头。黄黄的墓穴一米见方。那箱子里塞了一床被褥,扛着出村时,除了几个孩娃,竟没碰到别的村人,出村时仿佛是走出墓地一样静寂。在儿子强的坟地上,又如走入村落一样温暖,他坐下让阳光照晒一会,先把白雪用锨铲到一边,然后开始挖坑。被雪温暖了一夜的黄土,松软绵和,散发着白浓浓的气息。那是蕴含了上千年的土地的气息,浸心涌肺,在山坡上飘开化去。板箱是深红的颜色,是当年梅从省城下乡,拖运进张家营的全部产业。现在她走了,仍然又拖运走一个板箱。那板箱是母亲的嫁妆,红檀木制作,豆科常绿乔木,木质坚硬,可做乐器。他说用这个拖运吧,结实,也算娘给你的纪念。梅就用那箱又拖运走了她半生的经营:书和日常的衣物。 。。

朝着天堂走(14)

简易警车在黄爽朗朗的日光中穿行,雪地上留下了它深刻的轮印。短急紧凑的警笛,像一颗颗滑在青石上的流弹,把山梁、沟壑、村落、河流中的宁静射得七零八落,破破碎碎,如同城里碎裂在风天中的楼房玻璃。这就到了,县公安如期而至,果真如期而至。张老师心里一个冷惊,起身立到崖处,眼看着简易警车如鸟样飞进村子,落到了村长家门口。

几个穿公服的警察,相继进了村长家。

这崖处高出村落许多,朝村落望去,似低头看自己参差不齐的脚趾,一点一滴都清清晰晰。拄着自己的铁锨,想时候到了,你的时光到此告一个段落。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已经为你敞开,走进去就可以把一切关在门外。后事也全部安排妥当。除了黄黄的墓堆略显少了几锨土外,万事都有了着落。就是唱戏,幕也拉圆,你就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你的能耐唱去吧,是喜是悲,自有其结局。村落里的事情,好像响了铃子的戏场,警车刚一停下,各家都纷纷有人出门,先在自家门口呆怔,后又相聚起来,朝着村长家门口涌动。几条村街,都走着蚂蚁搬家似的队伍。村长家门口,已经鸦鸦的黑下一片,人头如晒在日光中的豆粒。张老师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忽然看见铁锁从他家出来,快步朝着村长家走去,在胡同里,如迅速滚动的一粒石子。再仔细去看,老支书大林叔和永远有还不清债务的大冈也从另一条胡同,朝着村长家急去,那匆匆的脚步,很可以在眨眼之间,立到县公安的面前,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的。

拖不得了,该去了,尘世没有啥儿东西属于你了。

就去了。

张老师像去抢购一样廉价的东西似的走了,甚至忘了回头看一眼黄黄和强的墓。田里的白雪在早饭时候的日光中,渐渐踏实,表面有一层纸一样的壳。没有被雪埋住的麦苗,一叶叶绿在白色上。期望一脚跳将到村长家里,迅速对公安人员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可忽然他的右腿迈不动了,像下山时裤筒挂了哪里,待回身一看,禁不住心里一个地动山摇的冷怔:

竟是黄黄从墓里爬出咬了他的裤筒。

竟果真是黄黄爬了出来。

它还活着。

竟真的它还活着。

真是难以料断,和《欢乐家园》中的故事一样神奇,黄黄又活转了过来,从那板箱中撞将出来,半爬半跑地追上了他。麦地里留下它跌跌爬爬的雪痕,新坟塌进去一个深洞。黄黄满身是土,连一只耳眼里也满满实实。它头上的那两个血洞已经被红土糊了,堆起两团红泥,像缀在头上的两个泥球。另一只眼又明又亮,盈满一眶清清澈澈的泪水;喉咙里有一种古怪的叫声,如泣如诉,悲哀至极,像求着一样东西。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活埋了它,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朝“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走去。村里的脚步声在地上敲得很响。张老师用力挣了几下右腿,终是不能挣脱黄黄的撕拽。村里的脚步声敲得很响。他愈是用力挣脱,黄黄就咬得愈紧,泪也愈加扑簌簌喷落出来。

终于就软下身子,将黄黄抱在怀里,蹲在无边茫茫的山梁上,落寞地号啕大哭起来。

桃园春醒(1)

阳光烦乱,地上热暖,气候在悄着转变。说喝酒去吧?买了啤酒,都到村后林地,席地坐下,喝到醒醉,有人把酒瓶磕在地上,将拳头在半空挥了一下,说春天来了,我们该做些事了。做些啥儿事呢?索性都回去把老婆猛揍一顿吧。说完这话,彼此看了,都把目光落在张海脸上。张海思忖一阵,把拳头捏了一下,挥了一下,说好吧,我是老大,既然都听我的,今天就都回去把老婆揍了。说,谁不打不揍不是男人。谁不往死里去打去揍,就是兄弟们的孙子、重孙子。

听到这话,春天来了,林里的桃树散发着暖的润气,枯条忽地蓬勃,鼓出暗红苞儿,乔张造致,似要借酒放开。光亮层层叠叠,从镇西探头过来,把林地映出个彤红鲜艳。草芽在脚下蠕蠕动着,树根在地里扭着身子。有一股初春的腥气,呈着青色,在那林地弥弥漫漫。牛林、木森和豹子,都小着张海。他是兄长,大家对他,目光中自都含着敬意、惊异,问说真的打吗?

张海说,春天到了,打一顿吧。

牛林折一桃枝看看,把一朵桃花苞点咬在嘴里嚼了,又“呸”地吐出,说打就打,谁怕谁呀。然后喝酒。举起四个茶色酒瓶,碰在空中,砰砰响着,让春天的草绿气息,在那响声中惊着闪开。酒气碰着春气,半空里漫了燥发的味道,人便觉得极想做些事情。又都年轻,就决定回去把老婆打上一顿。酒喝完了,手里的空瓶掷了出去。或者,猛地砸在桃树身上,那泛红的青色树皮,沉默不语,却有汁水畅旺流淌。脚下的,早空的酒瓶,原都竖着,这时起脚一踢,滑向空中,风拧着瓶口朝里浇灌,哨出泛青的响音,而后落下,砰地炸了,世界便轰然宁静,可听见了桃枝发芽的细响。还有,阳光和桃芽、桃苞浅绿的呢喃。而后,他们走了,个个心里暴烈,神情庄重,队伍样,张海在前,牛林殿后。走出桃园时,回头一望,桃园中竟有了点点红色,极艳极新,仿佛世界忽然变了,陈旧中有了新意,酷冬也一下醒来,抖抖身子,春就来了。

春就到了。

春天了,人们不能不下力做些事情,就决定,先把老婆打上一顿。

张海说,你们记住没有?

说都记了,你放心,老大。

问,谁要不打呢?

说弟兄还要下咒起誓吗?弟兄们你不信着,你还相信谁呢?脸都红红青着,还有白的,各自表情,在黄昏里一筋一倔的僵着心情,在村口站了一会,也就分手分头,朝村里回了,脚步声响天彻地,砰砰亮堂,由远至近地到来,又由近至远地消失,只留桃园在后,有着生气,有着淡然悠闲中春天勃勃的力道与不安。

张海家,住在村子进口,新房,浑砖,是胡同里最早盖起的青砖瓦房。那房子当年的招摇,让全村人都为之刮目。十年前媳妇来村里相看,至胡同口抬头瞭望,那青的瓦屋,猛地映在眼里,便对张海敬了。

张海说,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