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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高粱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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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部分(第1页)

了。

春笋始发如襁褓,

嫩叶一出挺且直;

傲骨节节绿天宇,

劲鞭处处润桑梓;

冬往竹园览翠色,

春向埂畦问芳时;

遥想当年三国事,

关林遗有竹叶诗。

他带着宗雪竹回赠的诗作离开时,宗雪竹一直把他送到村外才和他拱手道别。所有看到这一情景的人都惊讶不已,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宗雪竹迎送客人从没有远迎远送的习惯,仅有的例外是当年韩紫翁奉命离开雍阳时前来宗家大院和他告别的情景。然而时隔多年之后,他又一次破例为袁克文送别时,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竟如此巧合:他一反常态送走的两个客人都一去不复返了。不过,二者迥然不同的是,韩紫翁留给雍阳的是有口皆碑的非凡业绩和一条长长的铁路,袁克文留给雍阳的却是*倜傥的诗酒人生和一个妖艳的女人。袁克文离开不久,从包工院走出来的一个妖艳的女人招摇过市的时候,知道内情的人就会说,这就是洪宪皇帝的二公子从北京带到雍阳的那个名叫水芙蓉的*,二公子回北京了,她却不知道什么原因留了下来,给包工院一个既懂中文也懂英文的大包工当了小老婆,她现在的名字叫宝文氏。

这时,形势陡然紧张起来。然而,一批又一批的军队坐着火车纷纷开赴前线的时候,雍阳却没有因此失去往日的繁荣景象,好像即将爆发的战争即使比欧洲的战争还要惨烈和残酷,那也只能是铁路那一头的祸患。瘸子程手持枣木棍子守着柜台的时候,对火车的嘶鸣声充耳不闻,依旧打着瞌睡。通过宗四的指点,当他弄明白这是两支军队在为一个皇上打仗,一支军队的目的是想叫皇上继续当皇上,另一支军队的目的是不想叫皇上继续当皇上,他更不把战争当回事了。

“管它谁打谁呢,”他打着哈欠说,“谁打赢谁就当皇上呗!”

宗雪竹这时却频频出入斜街。不过,他出入斜街的目的既不在于裕民粮行的生意,也不在于正在建设中的后来被命名为“雪竹街”的六座四合院,而是已经不满足于派报馆往宗家大院送报纸的时间。他来裕民粮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及早看到报纸。第一批军队开赴前线的第二天,宗四就通知了黄伯祥,黄伯祥随后就叫雇员把宗雪竹订阅的报纸一古脑送到裕民粮行。一有空闲,黄伯祥还亲自把报纸送到裕民粮行,和宗雪竹一起关注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争。

进步党人蔡锷在云南省率先树起讨袁护国的旗帜誓师北伐之后,进步党的领袖梁启超也悄悄离开了北方,到南方策动更大规模的战争。对诸如此类的见诸报纸的消息,黄伯祥毫不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只怀疑他们发动的是一场毫无希望的战争,因为强大的政府军既然能够粉碎国民党的“二次革命”,就一定能够挫败进步党的“护国战争”。尽管他也像宗雪竹一样认为渊源千古的帝制一定会出现短暂的复辟,但他却不认为昙花一现的帝制会被来自南方的一场战争所葬送。他认为,真正能让帝制昙花一现的原因,只能是北方的人心向背,因为中国的历史总是如此。后来,他还怀疑宗雪竹关注这场战争的动机,因为宗雪竹总是忧心忡忡,焦虑不安。当他察觉雪竹先生所关心的不是这场战争的结果而是另有隐衷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消息表明这场战争将以帝制的失败而告终,因为这些消息所披露的事件对帝制运动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什么袁世凯的弟弟妹妹登报声明与袁世凯脱离关系啦,政府军前线将领阳奉阴违啦,外国使团拒绝接受洪宪皇帝的公文啦,日本拒绝承认中国的帝制啦,袁世凯派出的特使被日本政府拒绝入境啦……不过,报纸上的消息并不都真实可信。当吴佩孚的士兵龟缩在战壕里躲避战火的时候,《黄钟日报》却说吴佩孚连战连捷,无愧于“常胜将军”的称号。在雍阳的读者当中,宗雪竹是唯一订阅《黄钟日报》的人。可是,战争尚未结束,《黄钟日报》匆匆发表了一个经费枯竭的启事之后就突然停办了。这使宗雪竹越发焦虑了。

战争是在袁世凯宣布撤销帝制之后才结束的。政府和护国军在南京进行谈判的消息纷纷见诸报端。这一天的上午,黄伯祥又一次来到裕民粮行,把刚刚运抵雍阳的报纸送到宗雪竹面前。黄伯祥注意到,宗雪竹仔仔细细地读过其中的一张报纸之后,挂在脸上的焦虑随之烟消云散。黄伯祥把报纸拿过来,也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结果发现其中一条关于谈判的消息说,护国军除了要求政府将袁世凯驱逐出国之外,还要求政府下令诛杀复辟运动的罪魁祸首,并因此开列一个名单,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复辟运动的始作俑者。当黄伯祥意识到这个名单里的人都和宗雪竹非亲非故,他才搞明白,从始到终,宗雪竹根本不关心这场由一个进步党人发动的战争,只关心这场战争结束后另一个进步党人的身家性命。

宗雪竹拿着报纸离开斜街之前,如释重负的一句话叫宗四也明白了他这些日子何以焦虑不安的原因。

“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宗雪竹说,“月波也该回来了。”

第二十三章(1)

宗雪竹总能言中常人无法预见的事情,这种能力如影随形,至死方休。他说过这话不久,王月波就回到了雍阳。不过,王月波是在参加了袁世凯的葬礼之后才回到雍阳的。

那是无异于皇葬的葬礼。黎元洪给灵柩行了三次鞠躬礼之后,载着灵柩的专列便在一百零一声的礼炮声中被两千名军人组成的仪仗队护送出京,沿着京汉铁路缓缓驶向袁世凯的故乡——彰德。专列抵达彰德,王月波不但参加了葬礼,当葬礼达到高潮时,还从徐世昌主持的“点主”仪式上意外地得到了一支题主之笔。那时,当题主官徐世昌把题主的第一支毛笔掷向身后时,他恰巧就站在徐世昌的身后,别人还没来得及争抢,这一支毛笔就落到了他的怀里。于是,他带着这枝题主之笔回到了雍阳。

进村前,一群正在村头的树荫里乘凉的族人远远看见了他,纷纷从树荫里走出来迎接他,可他跟谁都不打招呼,进了村子便直奔宗家大院。他们顿时慌乱起来,一些人去他家里报信儿的时候,另一些人则冲着他的背影议论一条消息的可靠性。这条消息说,他在复辟闹剧中充当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这事吓坏了他的恩师倒是小事,他若是把自己的前程毁掉了,他那来自不易的学问可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薛三孝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但薛三孝并不认为帝制复辟是一件应当受到指责的事情,只认为他认错了菩萨进错了门,他所拥戴的如果是宣统皇帝而非袁世凯的话,他那不伦不类的学问即使失去了用武之地,那也不必可惜,因为他毕竟做了一件能让中国历史言归正传的大事,必会成为一个人人称颂的人。

这个消息开始被很多人疑为谣言的时候,秀云姑姑却已从王泰兴那里知道这个消息绝非谣言。所以一听到儿子回来的消息,她便带着孙子王启贤来到了宗家大院。王启贤这时刚刚上学,就读于刚刚改称学校的雍阳小学堂。他在书房看见父亲时,他想父亲一定在外面闯了什么祸,否则祖母不会一看见父亲,就抬手打了父亲一个耳光。

这记耳光突然而沉重,王月波趔趄了一下才站稳脚根。他很快就明白了这记耳光背后的东西,双膝一弯,就跪在了母亲面前。

“月波不孝,月波叫母亲担惊受怕了。”

“妈担惊受怕倒没什么,”秀云姑姑怒气冲冲地说,“可你叫你的恩师担惊受怕,你就该打。你好糊涂!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叫谁当皇上谁就能当皇上?这可是害人害己,你害了人家大总统,也害了你自己;你害了你自己,你就害了你的恩师!我的族长兄弟辛辛苦苦教大了你,是叫你为国家出好主意,可不是叫你给国家添乱。你好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