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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部分(第1页)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8)

午夜里的生活有时十分诱人。因为拐子四哥的带动,夜里值班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喝起了瓜干酒。也由于他的倡导,我们茅屋里设了一个永久的酒坛,里面装满了冰凉的瓜干酒。当酒坛里的酒灌不满壶时,他就赶紧设法再去弄一些回来。我曾经劝过四哥,不让他给肖明子和鼓额劝酒——他们还只是两个孩子。可四哥用那双任性的眼睛瞥了瞥我,说:

“你知道什么?孩子、大人,还不都是一样。半夜里湿气重,你不让他们赶赶寒气?你怎么就懂得半夜里出门抵抗露水还要披上蓑衣?告诉你吧,瓜干酒就是最好的蓑衣!”

他还劝我每天喝上一点儿,我拒绝了。可是在半夜里,当我迎着守夜人的火光走过去,看到他们支起的小铁锅里翻动着一条鱼或是一些花生和红薯时,也忍不住要接过酒葫芦灌上一口。

我曾小声问鼓额:“你能喝多少酒?”她那沉重的脑瓜往下埋了埋,小声说:

“两小口儿……”

鼓额在这个秋天里穿着万蕙给她做的紫碎花小布衫,十分可爱。小布衫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一片胸脯。她的脖子和胸部都被强烈的海边阳光晒成了黑红色,闪着一片光亮。她本来就不够白,这个季节就变得黑乎乎红扑扑的了,整个儿就像一块精心烤制的小红薯。我看见她的不大的手掌上满是老茧,却丝毫不失灵巧。夜晚她坐在那儿,不时往锅里扔些花生,扔一条小鱼,再捏点儿盐花。她把地上的蓑衣展得很平,顺手拣去了上面的草叶和葡萄梗蔓。她总是把躺卧的地方弄得干干净净。她往小锅下面塞着柴草,有时低下头去吹火。当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斑虎就神情肃穆地盯着她。

鼓额对四哥无比依恋。她觉得这个五十多岁的人是最可信赖的。四哥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她,出去时总捎来一些她喜欢的东西。肖明子和鼓额打闹,如果他不小心把鼓额弄疼了,四哥就跺脚发火。他和万蕙早该有个孩子了,我想他们是把一种温柔的心情移植到了鼓额身上。

有一天夜里我到园里去,发现除了斑虎之外,鼓额和四哥两人都睡着了。要不是我亲眼看到,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这幅奇景——身边的火熄灭了,天有点儿冷,鼓额在半夜里不知怎么把她光光的脚板伸进了四哥的怀里,四哥就让这双脚掀开衣襟顶在热乎乎的胸脯上。这个顽皮的孩子!她的那个取暖的方法多么有效又多么奇特啊!

我想四哥被这样一双脚蹬踏着,也许睡得会格外甜蜜。他打着鼾,闭着眼睛。我在一边注视着,伸手抚摸着斑虎的脑壳。我看见,斑虎用疑惑的目光盯着鼓额的两只脚。

它就这么看着她,一动不动。我拍拍斑虎,又在它的脖子那儿抚摸了几下,然后轻手轻脚离开了。

温煦的目光

这个夜晚我一个人走着,突然倚到石桩上一动不动了。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或者说它在这个时刻从心底泛出。我来这片平原上已经很久了,很久以来我都不得不压抑着一种渴念。我应该去那个园艺场一次了。

我每天忙忙碌碌,却仍然不能遗忘。我的所有操劳好像并非隐蔽在一个角落里,而是一直照耀在一双温煦的目光下。是的,我相信她已经看到了这里的一切。是她,而不是我,对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秘而不宣……如今已不可能再瞒着她了。

其实自从几年前出发遇到她之后,她就再也没法使人忘记。我想现在应该去找她了,带着我的葡萄园。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9)

届时我不知该对她说点儿什么,我只想让她看看现在的葡萄园,让她来做客。

我对四哥谈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谈了我在那个园艺场里的一个特殊的朋友。四哥嘴里惊讶地唔了一声,瞥我一眼。我觉得他的目光分外犀利。我只说:“你见到她就会明白的。”

四哥再没有问起什么,只是忙活起来。他让万蕙认真准备饭菜,又到园子里搞了一些早熟的葡萄。我们动手把最好的一间屋子收拾出来,在那里摆上了一张小桌。好像我们都料定她即刻就会来到似的……我写了一封信,其实只是非常简单的一行字:

请您到我们的葡萄园来做客。宁伽。

四哥看了看那张条子,把它掖到怀里上路了。我开始掩饰自己的激动。鼓额和肖明子不知要出什么事了,一齐看着我。他们明白这肯定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万蕙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搓着大手站在门口遥望。

那个国营园艺场离我们这儿很近,它该是我们这个葡萄园最好的邻居。万蕙不知我会请回一个什么人来。我也在等待,但很自信。虽然很久很久没有与她联系了,不过我想她在这个秋天里一定不会离开这个平原。她一定会在园艺场里,也一定不会忘掉我们那次相遇、那几天的深谈……我默默等待。

这样过去了几个小时,我终于看到两个人影出现了——一个是细细高高的拐子四哥,另一个就是那位姑娘了。我真想跑过去迎接,但不知为什么还是一动不动地待在了园子里。

脚步声渐渐近了,我走出葡萄树的绿阴。肖潇的眼睛里好像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无比明亮。她说:

“啊,真的……”

四哥快乐地咧开了嘴巴。那时我看到四哥的牙齿非常洁白。他摊开手说:

“进来吧。你看看,这是俺自己侍弄的园子。你对这片园子也许还不太熟悉,你不知它原来是个什么样子哩!”

肖潇说:“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一片刚长起来的葡萄树,是你们重新经营起来的。”

她说着把目光转向了我,嗓子稍稍压低了一点儿。她在说:“你是个不动声色的人。不过那时候我就明白,有的人可以把他的力量深藏起来。你走了以后我在想,也许你会做出什么让人吃惊的事儿来,瞧这会儿,成了真的……”

我发现肖潇一丝都没有变化。她还是显得那么轻松、安静。她整个举止都自然、熨帖极了。进了茅屋后,她好像并没怎么仔细端量四周,而是很快与鼓额、肖明子、万蕙她们熟悉起来。我发觉她跟肖明子谈得特别多,她说他与自己同姓,真像她的弟弟。肖明子也很喜欢肖潇,短短的时间里他们真的像姐弟俩了,一会儿就忙里偷闲地小声说上几句什么。肖潇握着肖明子脏乎乎的巴掌,问他这样那样的一些话。肖明子咬着舌头,把鼻子蹙起来——他愉快时总是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