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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马特·扎列斯基真想知道汽车圈外的人是否意识到,如今的汽车流水线与亨利·福特一世时期并没有什么根本的改变。
夜班工人开工已经一个小时了,他此时正走在猎户星的流水线旁边,这款公司的新车还没对外公开。马特和厂里其他高管一样,虽然白班工人已经下班回家了,但他一天的工作却尚未结束。下一班的工人工作时,他也会继续留在厂里处理新出现的生产问题,这是厂里在完成新任务时难免的,管理层和工人都面临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换完班不久,马特在自己的办公室召开了领班会,会上讨论了一些工作委派,会议在15分钟前结束了。现在马特正在巡逻,警觉地监督着流水线,他早已是斫轮老手,用一双慧眼搜索着潜在事故点。
他一边走路,一边又想到了亨利·福特——这位汽车业里大批量生产流水线的先驱。
如今,来汽车厂参观的人最为着迷的便是汽车制造,而在任何一个汽车厂里,终端组装流水线都是其经久不衰的一部分。这条流水线往往有一英里长,由于展现出了汽车制造的全过程,因此在视觉上十分具有冲击性。最初,只是把几条钢筋拼到一起,然后,它们就好像被施过肥似的,飞速膨胀扩展,开始初具雏形,仿佛看到胎儿在移动的子宫里茁长成长。这一过程的速度,说快不快,对参观者而言足以消化理解;说慢不慢,对看客来说也足够刺激。它宛如一条河流,大多数时候都在笔直地向前流淌,但偶尔也有蜿蜒回转之处。这些抽枝发芽的汽车,色彩斑斓、形状各异、大小不一、长相与妆容各有特色,展现出各自的个性特征与性别差异。终于准备好迎接这个世界了,汽车便装上轮胎横空出世了。顷刻间,点火钥匙扭转飞旋,发动机声应运而生,目睹这感人的一瞬间,就如同听见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一辆汽车新生儿凭借自己的力量从流水线上开出来了!
马特·扎列斯基见过很多观众蜂拥而至,穿梭在工厂里的景象。在底特律,每天都有这样的人,仿佛朝圣者一般,惊异于汽车的制造过程。他们不明具体的情况,却在满口惊叹着自动化批量生产有多么神奇。公司培训工厂导览解说员将每一位参观者视为潜在客户,滔滔不绝地演讲推销,激发着参观者的好奇心。然而,讽刺的是,终端组装车间根本不是自动化的,不过只是在旧式传送带上有序地挂着汽车上的各个零件,就好像圣诞树上挂着的各种装饰一样。对工程技术而言,这是现代汽车生产中最没含金量的一个环节。就质量而言,这就像一张疯狂的晴雨表,可好可坏,完全受人类行为的影响。
相反,汽车发动机制造厂虽然在视觉上没有那么强的冲击力,但却是真真正正的自动化操作,一长串错综复杂的操作都是纯机械完成。在大多数发动机厂里,一排排复杂的机床自行运转,由计算机在幕后操控,只有几个技工负责偶尔调整。要是机器出了什么问题,就会马上自动关闭,然后通过报警系统求助。否则就会持久地工作下去,达到间不容发的标准,既没有午休,又不上厕所,也不会和旁边的机器说话聊天。所以,相比构造更为一般的汽车零件,除非是疏于照顾或者糟蹋滥用,发动机很少坏掉。
马特心想,如果老亨利从墓地里爬出来,看见现在70年代的汽车流水线,他可能会对如今基本没什么变化的流水线感到惊诧。
此时此刻,生产并没有遇到障碍,至少在马特的视线范围内没有,于是马特·扎列斯基便回他位于夹层的玻璃板办公室去了。虽然如果他想走,现在就可以离开了,但他还是不愿意回到皇家橡树园空荡荡的家里。从芭芭拉愤懑离开家的那晚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两个人却依然没有和解。近来,马特已经千方百计地让自己不去想女儿,而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其他的事情上,比如几分钟前,他就在想亨利·福特的事。尽管如此,他却从未将她遗忘。不论如何,他都希望两人能平息那番争吵,巴望着芭芭拉能打来电话,然而她却并没有这样做。马特的自尊心很强,再加上他坚信家长不应该先低头,也就没给她打电话。他料想芭芭拉应该还和那个设计师德洛桑托住在一起,这是马特不愿意去想的另一件事,但却也同样久久不能忘怀。
他坐在办公桌前,翻阅着明天的生产进度安排。明天是周三,所以流水线上会有几辆“特制汽车”,不是给公司经理层的,就是给他们的朋友的,再有就给是那些影响力够大的人,可以保证他们订的车受到超出一般的待遇。领班和质量监控员都已经得到消息了,于是,所有的这些“特制汽车”都会得到特殊照顾。负责车身的工人会小心翼翼地安装上框顶板、车座椅和内饰,与平常相比,一定会小题大做一番。还会有人密切监督发动机和传动系统顺序。之后,质量监管员会对汽车进行全面的检查,并在发货前下令再做些补充和调整工作。每天有15~30辆汽车会被厂里的经理层晚上开回家,第二天再开回来并提交路面测试报告,而这些“特制汽车”也在其中。
当然,马特·扎列斯基也知道,现在安排生产“特制汽车”有一定的风险,尤其是如果这辆车刚巧是给厂里经理层的。总有几个工人满腹委屈,对管理层心存不满,有真真切切存在的,也有凭空假想出来的,他们很高兴能有机会“跟头头扯平”。然后,传说中的“软饮料瓶”就很有可能成为现实——他们会把脚踏板里面弄松散,因此只要用到这辆车,汽车脚踏板就会咯吱咯吱地响。加工时,故意松动螺丝或是放一块厚金属都能达到这个效果。还有一个技巧就是从里面把后厢盖焊上,技巧娴熟的焊接工从车后座上只需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完成。这也是马特这些人在给自己的车安排生产时不用真实姓名的原因。马特放下第二天的生产安排,反正已经没必要再看一遍了,他今天已经看过了。现在,该回家了。他站起身来,又想起了芭芭拉,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突然间,他感到非常疲倦。从夹层下楼时,马特·扎列斯基觉察到某种骚乱不宁的叫嚷声,还有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声。他不假思索地停下脚步来搜索这个声音的来源,因为厂里发生的大多数事情都是他的事情。声音像是从南区餐厅传来的。他听见急迫的喊声:“上帝啊,来人啊,快叫保安来。”几秒钟后,他一面赶赴骚乱现场,一面听见外面越来越近的警笛声。
一个清洁工发现了被挤在一起的两个自动售货机取款员和弗兰克·帕克兰,他头脑很清醒,立即跑去打电话报了警。而马特·扎列斯基听见的叫声,是后来陆续赶来的人在叫喊,那时候,救护车和厂里的保安,还有外面的警察都已经在赶赴现场的路上了。
不过,马特还是比所有外援都更早地到达了地下一层的清洁工更衣室。他一路吆喝着穿越紧张不安的人群赶到现场,看见了三个躺着的人,其中就有弗兰克·帕克兰,他们一个半小时前才在领班会上见过。帕克兰双眼紧闭,肤色灰白,鲜血淌过发间,凝结在脸上。一个值晚班的办公室文员拿着急救箱跑过来。他把帕克兰的头捧在自己的大腿上,试图摸摸他的脉搏。文员看着马特说:“他大概还活着,扎列斯基先生;还有一个人也活着。不过,至于他们还能活多久就不好说了。”
这时,救护车和安保人员也到了,接管了眼下的局面。身着制服的当地警察最先到位,接着便衣侦探也迅速到场加入调查。
马特虽然帮不上忙,但也没办法离开工厂了,此刻工厂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被警车重重围住。显然,警方认为犯罪分子还在工厂里,由于三名受害者中已有一人确认死亡,此案便成了一起抢劫杀人案。
过了一阵儿,马特回到自己在夹层的办公室,无精打采地坐在里面,精神麻木,萎靡不振。
弗兰克·帕克兰明显伤情严重,马特只看了一眼,便感到震惊不已。还有刺穿印度人模样取款员身体的那把刀,也把马特吓得不轻。不过,马特不认识那个死了的人,可帕克兰是他的朋友。尽管这位领班和副厂长有过口角之争,一年前还有过一次激烈地言语争执,但那都是工作压力导致的分歧。平常他们还是互相尊重,彼此欣赏的。
马特心想,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受害者换作别人,他或许不会这么伤心难过。
就在那一秒,马特·扎列斯基突然感觉喘不上气来,胸口一阵颤振,好像里面有只小鸟在挥着翅膀拼命想要出来似的。这种感觉让他惊恐万分,出了一身的汗。在多年前的欧洲战场上,面对滚滚而来的德国高射炮和B17–F轰炸机的狂轰滥炸,他也是这般心惊肉跳,虚汗直流。不论今时往日,他都知道,这是对死亡的恐惧。
马特还知道,他这是心脏病犯了,需要有人来帮忙。他开始浮想联翩——他要打电话,不管有谁来,也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要叫他们给芭芭拉捎信,因为他有话想对她说。他说不好到底想说什么,但只要她来了,他想说的话自然就会脱口而出。
可问题是,等他下定决心去拿电话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再也动弹不得了。他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右侧身体已经毫无知觉,甚至都感觉不到胳膊和腿的存在了。他拼命想要呼喊,可是,令他吃惊沮丧的是,他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办法出声。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要对芭芭拉说什么了,他想说,尽管他们有过分歧,但她还是他的女儿,他依然爱她,就像他爱她的母亲一样,芭芭拉在很多地方都很像她的母亲。他还想说,如果现在有机会化解两人的矛盾,不论如何,他都会尽力去多理解她和她的朋友,从现在起……
马特发觉,自己的左半身还是有知觉的,也有力气动弹。他用左臂作为杠杆,拼命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可身体的其他部位却不听使唤,于是,他滑倒在办公桌和椅子之间的地板上。不久之后,有人在这个位置上发现了他,他意识清醒,只是眼睛里透露出沮丧和痛苦,以及绝望的挣扎,因为他想要说话却完全发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