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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 府(第1页)

曲贞

如果仅仅是翻阅族史,也许会对这个曲府的奠基人物颇为失望。我们当然知道那会是一些什么文字:结实然而干瘪,没有什么趣味。它无非说这个人怎样坚韧和精明,能够准确判断时势,从身居要职的皇上命官到自主自为的实业家,走过了一条怎样的道路等等。这些文字并没有记载他的音容,我们既无法从中得知他的身高,也不知道他生气的样子、笑的样子。

确凿无疑的是,曲贞的发迹与海滨一带的黄金开采史连在一起。根据翔实的记录,最早是战家花园一位回家省亲的京官得知民间采金的事情,于是细细考察,回京后禀奏皇上,这才有了后来“发凿山谷”的敕令。姓战的京官被任命为首位督办,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招募通晓盐铁经济的官吏和商人。曲贞当时年轻,是一位精干的石场主,从小熟悉山脉开采,也就被督办收入麾下。老督办励精图治,凭借超人的毅力为皇上开拓半岛地区的采金业,结果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这里都堪称全国最大的金场。可惜督办积劳成疾,刚踏入事业的顶峰即撒手人寰。新接任的督办是一个宦官,极受朝廷重用却不通实业,在很长时间内难有作为。他只有更多地依靠老督办手下的人,其中曲贞成为最受赏识者,几乎参与了所有重要事项。宦官在任只有三年,离去时对上大力举荐,终于使曲贞有幸在四十岁的盛年做了第三任督办。

督办在当年是怎样重要的角色,今天已难以想象。除了首任督办为四品,宦官和曲贞都是五品,不过这已经是令人畏悚的高官了。当时精通矿业的官吏实属凤毛麟角,自然算得上国之栋梁。曲贞如果在官场上谨言慎行,必会一路春风。但也许是命运周折,也许因为其他,反正他在得意时节突然勒马,从此终止仕途。他辞去了督办一职,转而在海北和南方几个城市兴办铁场和纺织业。此举在当时尽管突兀,却没人视为惊人手笔,倒是引来一片叹息,个个遗憾。

如果翻一翻野史,发现除了一些与黄金有关的美丽传说,如“金娃娃”之类的故事之外,更多的倒是斑斑血泪。民谣说“万两黄金一条命”,其实不仅没有夸大,而且还远远不及。极其原始的开掘方式,不顾矿工死活的官家监工,一切都在吞噬人命。一次塌方、一场溢水,会使上百人死在采掘坑道里。当年恶性事故频仍,督办给上面的奏章却极少如实禀报。朝廷要的是灿灿黄金,不是从远处飘来的血腥味儿。曲贞在六十岁以后正逢清廷末路,以他过人的精明推定,当年想必是有所畏惧。六十改辙,为时不晚,曲贞到底还是识时务的俊杰,引领曲府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从此曲府就变得干净多了。几代下去,人们就会忘记一个督办的残酷,转而谈论的倒是他的仁厚和经营之道。但有一些传说还是不朽的,它们要彻底消逝也难。不过所有的传说总是宽宥高官,而对中下层官吏却毫不留情,一个个都成了凶神恶煞。其实如果督办个个清正仁慈,下面的官吏又怎么会如狼似虎。说白了他们只是不同的虎狼,仅仅是性情有别而已。传说中的那位宦官是白面书生模样,一到任上就擦眼抹泪,因为在朝中看惯了锦衣玉食,突然一派粗粝的大山险壑横在眼前,还有这群面黄肌瘦的矿民,难免珠泪垂落。他在任上不用说大施仁政,一些规矩也改了。曲贞既是他的门生,少不了也是个慈悲人物。

传说曲贞身量不高,仅有一米六几,精瘦坚实。他属于骨骼紧凑有力、肌肉韧壮的那一类,传说早年曾在石场路上赤手空拳打死了一条母狼。要知道一个矿主在当时一般不会独身行路,因为那时半岛西部群山里狼群蹿动,而且还有花斑黄虎。如果一只牲口不慎闯到山里,或是单个山民去了沟涧,一天不见,十有八九就是饲了山兽。山里人知道,最大的凶险是遇到雌性虎狼,因为它们大半为了小崽出来拼杀,势不可挡。所以曲贞年轻时的勇力可想而知。与之不同的是,他娶的妻子却是一位身高马大的人,这因为曲家执意要找一个高爽人儿改改门庭,美丑倒在其次。传说中的曲贞夫人一双大足,一张阔脸。曲贞一生都由这位丑夫人襄助,厮守终生,传为美谈。

传说中对曲夫人的丑大半是言重了。曲府后人个个标致,这就让人怀疑他们会有一个奇丑无比的祖母或曾祖母。口耳相传的故事总免不了夸张,因为说得不堪一些,只会更加突出男人的忍韧和坚贞。的确,在当年动辄三房四妾的官宦那儿,曲贞真是一个罕例。他发迹后不仅没有再娶,而且从来没有绯闻。传说有一个高官在他接手督办之前就起意把女儿许配过去,女儿对曲贞也心仪已久。只是曲贞从未动心。高官委婉相劝,曲折利诱,都未成功。小姐还亲手绣了香囊,一面绣上“心曲”,一面绣上“归贞”,连起来就是“心归曲贞”。她让丫环把香囊送给曲贞,曲贞看了看,就把它装上一颗石子退了回去。小姐弄不明白,高官掂了掂说:“他这是说自己‘心如顽石’啊。也罢,不识抬举的东西!”

小姐又恨又嫉,一心想捉弄一下这个采金场上的小官。有一天她让母亲设了酒宴,故意请了几对夫妇,其中就有曲贞和他的丑夫人。小姐故意要出对方的丑,就让劝酒的做了手脚,在夫人的杯子里投了醉酒的东西。结果不到两杯,夫人就醉了,呕吐不止,眼乜斜了,那模样实在吓人。想不到曲贞一看立刻放下杯子,不顾一切奔过去为夫人揩了脏物。谁知刚刚揩掉,又一口呕吐在曲贞的官服上。曲贞草草擦净,然后向大家作一个揖,弯下腰背上夫人就走了。

曲贞做了督办之后,仍然沿用上一任的怀柔之方,下令所有钻洞子的采金人不得在地下延时过月,而且十天里要有一次肉菜送进洞里。过去的采金人一旦钻进深洞也就等于入了地狱,上边的监工不发一声令,他就得待在下边吭吭哧哧抡锤子,让人一天两次把矿石吊上来,再把食水吊下去。在洞底待的时间最久的,有的可长达三年,如果不是死在洞里,一爬上地面眼也要瞎了。曲贞除了施行不逾两月的新规,还让采金工的妻子十天半月下一次洞子。据说这是丑夫人的提议。丑夫人身高志旺,从不离开曲贞,故深知分离之苦,就让男人颁布了这条新规。这一来采金人个个感激,说:“老天,青天大老爷说来就来了!”

曲贞是个笃信命相的人。早在做石矿主的时候,他就找一个算命先生看过。先生拆了他的八字,又捏弄几下头骨和脚趾,提起笔来写下一首五言诗,说:“回家看去吧。”曲贞半路打开纸片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腚大脸如驴,爱护莫走失;一生得富贵,袅袅听琴笛。”这时他刚刚二十多岁,并未婚配,所以有些迷茫。想不到转过年来就有人提亲,先是老母亲看了女子,接上又是两人会面。谁知不看则已,一看曲贞心里就洞开了两扇门。原来这个姑娘一如命相先生诗中所言:腚大并高高蹶起,一张脸有些粗糙,长长的真像驴脸。他在心中惊呼:天哪,这就是了。

好像就是从这桩稀奇的婚姻开始,曲贞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如果依照命相先生的推定,这位丑大的女人恰是他事业的最好辅佐,其阴阳五行及其他不可言说的一切都在暗中襄助。这些族史上当然没写,惟一能够佐证的,仅是后来发现的曲姓祠堂挂像:有一位夫人端坐大圈椅子上,面貌粗憨,脸膛拉长。由于没有注明这女人是谁,人们也就推断为曲贞夫人。关于夫人的故事多起来,简直要压过了五品老爷。故事中说她是个宽厚的好人,常为苦命的挖金人讨回公道,把那些欺压百姓的监工弄得叫苦不迭。还说她力大无穷,能单手举起一个碌碡,走在山路上遇到个把虎狼,扯着后腿就撕劈了。故事最有趣的部分是渲染她的温柔贤良:别看对恶人和畜类凶狠无比,对自家的小男人却是格外贤淑。她冬天只要一有空闲就为男人捶肩按足,冬夜里还要将其搂在怀中驱寒,半夜起来煮鸡子,凌晨为他做甜羹;说起话来像呵气,哄起人来像小猫。不管人前人后,只要听到半句不利于男人的话立刻恼怒。

最感人的是后来曲贞做了督办,她瞅着穿了官服的男人模样俊美,于是自觉粗丑,不便陪伴他到人前去,就三番五次提出纳妾的事。曲贞拒绝了,她就从坊间寻得一个面容姣好、能画梅兰竹的小女子领到府里。当时只说做个勤杂,实则华衣美食供养着,只想寻个机会推给老爷。曲贞开始并未理会,后来悔恨不迭。说的是一日黑灯瞎火,夜近三更,曲贞酒醉后摸上卧床,亲亲热热睡去。醒来时已是满室通明,小女子一丝不挂偎在一边。曲贞慌慌跳起,这才看到夫人早在厨间熬好了甜羹。小女子穿好衣服坐在床边,曲贞呆傻了。夫人牵上小女子的手说:“如此这般,老爷就不能再变了。”

无论怎样,反正结局还是那样,曲贞一生只有一位夫人。

他成为站在源头上的不朽者——纵观历史,几乎所有的大家族都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一段不平凡的历史才能存在,也才能开始。

老爷这里说的“老爷”是曲贞的孙子。也就从他开始,曲府里的人物才在族史中变得更加清晰和可信。而曲贞父子多少都有点模糊不清,只能更多地依赖传说。到了老爷这儿,一座曲府才无可置疑地矗立在海边小城里,从此这个府第的一切才备受关注。有人曾比较过平原上的两个富豪——战家花园和曲府——哪一个更为显赫?从记载上看,战家花园出过京官,兴盛的时间更早一些;而到了曲府老爷这一茬,两家好像就难分伯仲了;再到后来,也许曲府的底气还要更足一些呢。战家花园名声低落,主要是因为几个男人远走他乡,甚至去了大洋彼岸;而曲府的后人都把功夫用在海北或江南的几个城市,有切近的业绩。

就从老爷这一代开始,曲府走入了鼎盛期。这个时期只有大山里的宁府声望依旧,但那里的基业实际上已经一分为三:因为“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宁府深居大山,虽然经受几番风雨,却仍然屹立着。曲府老爷是个极有城府的人,少言寡语,谋事稳妥,审时度势不失一着。他在五十岁之前即将城里的产业整饬完毕,处置了本来就不多的地产,可愈加专心于城里的事业。

从前的曲府是百分之百的中式建筑,内部修饰更是古香古色。到了老爷手中,他试图改变一下。他毕竟见多识广,领悟一些洋人技巧,对抽水马桶和沙发之类十分赞赏。所以在后来的曲府可以看到中西合璧式的设置,家居装饰既有硬木桌椅,又有皮面沙发;有传统古玩字画,又有新购的西洋油画。老爷五十岁以后甚至读起了翻译小说,口中常常咕哝:“安德烈氏……”

老爷活到这把年纪似乎更为晓悟人生奥秘,从此不再苦苦奔波,海北江南的事业只让别人打理,自己把大半时间都用在这座海滨小城,热心于改造年代久远的曲府。他开始重视它的下水系统,一口气整治了半年才稍稍满意。原来的厅堂摆设如此老旧,拙笨土气,以前竟从未发觉……一切都花去了他不少时光。一年折腾过去,府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老爷从此真的足不出户,除了每日里读读书、打打太极拳,再就是逗弄园中的几种动物。他亲手把府中的书房扩大了二三倍,所有最新印出的书籍必须及时纳入。他好像对生意事项愈加厌烦,一本本账目都翻得潦草,有时甚至推给下人。太太不放心,但从来不敢多问。

太太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听男人讲一段西洋故事,或看他在宣纸上用功:大字写得越来越多,尽管别人都说有个模样了,本人却极不满意。他让夫人学梅和兰,让丫环们学古琴。一杯清茶是他的最爱,每逢阴雨天里还要喝一杯咖啡。“这物件属于燥品。”老爷指着咖啡说。谁也不知道他的依据是什么。他认为只有在水中舒展如新的绿叶才是滋养阴气、含蓄安静的东西,能让人坐下来品咂光阴。与咖啡的道理一样,他觉得西洋书籍、器具,如皮面沙发之类,都是“燥品”。由于曲府地处海滨,里面添置一些“燥品”当是必不可少的。老爷由此得出的一个结论就是:曲府之所以许多人面容不舒,腰腿有疾,主要原因就是阴冷有余,湿气太重,缺少平衡阴湿的“燥品”。所以他才要疏下水、开窗户,一口气捣烂了二十多扇又窄又小的木格子窗,让木匠换上了光明大亮的玻璃洋窗。

有了咖啡,老爷几乎不再吃曲府常备的一些药丸。这些丸子都是太太信奉的一位老郎中搓成的,据说可以防寒湿,让人不长骨刺。曲府里的上一代起码有三四个人为骨刺困扰,本来是五脏六腑都还健康,只因骨刺作祟,萎缩颓丧日甚一日,最后整个人都垮下来。种种弊端在老爷这里化繁为简,一句“阴湿”,所有的毛病都打发了。老爷的见解是一回事,曲府里崭新的气象又是一回事:所有人都发现府里到处变得明亮了,而且廊里厅堂,时不时飘出好闻的咖啡香气。去过曲府的客人都说:那就是不一样啊,府里有了“阔匪”!开始这样说时,外面的人还以为是府中召来了一个手脚大方、气度非凡的怪异人物,后来才知道“阔匪”指一种深色液体。“那颜色呀,就像酱油一样。”许多人为了试一下这种饮品的滋味,极想做一回曲府的客人。

老爷晚年既是一个变革者,又是守旧的大家长。他的威严日益增加,一切都在不动声色之间。府中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老爷无所不在的气息和声迹,他的目光、呼吸和脚步。这使他们倍感拘束。因为五十岁以前的老爷忙于外边的事情,府里基本上是夫人统辖。那是温厚、滞涩、拘谨而严格的礼法以及诸如此类的奇怪组合。现在则不然,老爷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把这一切全部改变了。府中最得力的几个仆人,如一直侍候在太太身边的闵葵,在府中默默劳作的清滆,都在努力适应这一变化。

老爷对下人的宽厚有口皆碑。海滨小城里的人说:谁能到曲府做事,那大半是前世修下的福分。他们看到从曲府出来的人,无论主仆,都穿得体面时新,颜色和怡,举止安详。人们无法设想这座小城如果没有曲府会沦落到怎样的地步。小城人从来引以自豪的,一是有一个通航的海港,上面泊起的白色客轮真是漂亮极了,那昂昂的汽笛声简直就是在骄傲地宣示什么;再就是历史悠久的曲府了,那一片建筑内有着多么神秘的包容,连围墙后面透出的玉兰花树都在喻示和展现独一无二的昨天。在整个平原甚至半岛地区,几乎所有的新鲜物件都首先收集在曲府,而后才陆续出现在其他地方。显而易见的是,这儿文明的节奏因为曲府的存在而大大加快了。人们私下里常常自问自答:半岛地区谁的学问最大?当然是曲府老爷。“老爷还戴了金丝眼镜呢,怀表也改成了手表。”

老爷还有一个得意的儿子曲予。他一直被置于最好的管教环境,从小跟在老爷身边,稍大一些又送入新式学堂。有一天,老爷与回来休假的儿子谈论“安德烈氏”,发现对方懂的比自己还多,稍稍招惹一下即大谈北美洲开拓史,谈法兰西大革命,有说不完的天外传奇。老爷十分满意,只是板着脸,转而让其背诵诗书章节。少爷面无难色,不仅口气流畅,而且接下来的诠释也好。老爷心花怒放,盯住儿子新式学生装的铜纽扣看了许久,让人端来两杯咖啡。“断不可被洋物风化,这些你须记住。”少爷点头。

老爷在儿子整个的休假期间大致还算愉快,只是看他动手为一个西洋诗人塑像、忽发奇想调弄泥巴时,才不得不出面制止。这引起了儿子的极大不快。老爷当时预感到,一旦曲府易手,不可避免的一些变故就要发生。没有办法,这是时代风习,无论曲府愿意与否,结局将无可逃脱。他只希望儿子不要走得太远,希望他能够有所恪守,遵行一些不变的礼法。老爷的这些忧虑越来越重,最后终于变得忍无可忍了。

少爷这一次触犯的是曲府的大忌。他竟然爱上了一个叫闵葵的女仆。这首先使老太太怒不可遏,继而让老爷大失所望。与儿子的谈话无法正常进行,其他办法也无济于事。事实上当一种威严被冒犯之后,一切也就无计可施了。也许因为绝望,一生善良仁慈的老太太才使出了狠毒的一招:一槌击中了闵葵的头部。

闵葵昏迷了许久。那简直是一次死而复生。少爷的心却由此横下来,与闵葵双双出逃了。

这是老爷一生遭受的最大侮辱,也是老太太无法接受的一次打击。他们从此走上了末路。

太太她的美貌在海滨小城是出了名的,谁都知道曲府中有了一个天仙,但真正见过的却很少。当年老爷在外面自由恋爱了,府里则为他挑选了一个儿媳。老爷当时正在海北做事,自己相中了一个满族姑娘。姑娘贤淑端庄,漫长脸上生了一双媚眼,让老爷无论如何受不了。他们私订终身的时候,那边的曲府传过话来了,让年轻的老爷快回去一趟吧。他似乎有个预感,告别那天两人几乎一夜没睡,就在庭院里走走坐坐,伴着一轮明月。当时年轻人个个腼腆,他二人以前连手都没有碰一下,这一夜也迟迟不敢亲昵。眼看公鸡叫了,天一亮他就要上路了。两双手好不容易扯到了一起。姑娘叮嘱:快去快回啊!老爷说:嗯。他们手扯着手一动不动。后来姑娘一晕,老爷只好慌慌抱住。她呼吸急促,双目紧闭,他差一点给吓坏了。突然,她睁开那双媚眼笑了。他们在黎明时分第一次接吻。老爷问:“你怎么长这么好看啊?而且,古里古怪的模样。”姑娘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满人,也不是汉人。我是‘老毛子’后人哪,俺爷爷是‘老毛子’。”“老毛子”就是俄罗斯人,这让老爷咝咝吸了一口凉气。他伸长鼻子在她的腋下颈下嗅着:“真怪,你没有狐骚气,听说‘老毛子’都有狐骚气。”“‘老毛子’和汉人生下的孩儿最好呢,不信你就试试吧!”老爷说我这辈子非要试试不可。

老爷回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边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怎样出色的姑娘。父母相中的儿媳是平原东部一个镇上的,从小跟父亲在江南过生活,不仅会说一口软软的南语,而且还识字。她的皮肤也像南方人一样粉细娇嫩,一双大眼黑得让人心跳。小巧的鼻梁,深长的鼻中沟,沉默无语,坐在那儿又稳重又端庄。她的个子没有海北姑娘高,还稍稍嫌胖了一点。整个见面的过程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两人分手时瞥了年轻的老爷一眼。

尽管后来老爷一千个不愿意,也还是忘不了那一瞥。他对父母流泪相诉,说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娶这个姑娘了。母亲问:“她不好吗?”“不,是个好姑娘。不过……不过我答应了‘老毛子’的孩儿,我要返回海北。”父亲一听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喝道:“大胆孽子敢私订终身!”年轻的老爷赶紧跪了。他心里一直闪动着那双妩媚的眼睛。曲府主人当即决定:这一次他不能走了,不圆房就别想回去。年轻的老爷哭了一夜,一遍遍呼唤着海北姑娘。没有办法,那就圆房吧。

新娘在头一个月里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年轻的老爷由惊讶到好奇,有时一直盯她半天。从开始的拘谨到后来的亲昵,他发现对方总是不应一声。她似乎使用了一种特异的手语,从爱抚到其他,无一耽搁,只是没有一句语言的沟通。“多么怪啊,哎呀曲府真是娶来了一个聪明的哑巴。”他注意到了妻子的机灵通透:心里无所不晓,只是羞于表达或故意回避而已。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不得不在半夜举着灯火照遍了她的周身,发现她浑身无一瑕疵;然后他把灯火搁在近处,伸手扒开了她的下颌。他取了一个竹板压住了她的舌头,认真地查看口腔,像一个老练的大夫那样。这一次她哧哧笑了。“真的哑巴?”她笑着摇头。这一夜他们何等恩爱,但像过去一样,她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一个月过去了,年轻的老爷对新娘爱恋愈深,一半因为绝望,一半因为甜蜜,竟然很少想到返回海北。正这时从海北回来一个伙计,悄悄告诉了一个消息:“老毛子”姑娘等不下去,已经嫁人了。年轻的老爷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没发一声。突然有一只手在他的背上抚摸,一回头:是她。“难过吗?”老爷一下跳起来抱住了她:“你终于说话了!”她为他揩干了泪眼:“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从此年轻的夫人变得光彩照人,言行举止无不得体,成为府中人人赞叹的人物。老老爷和太太格外高兴,认定曲府今后必有大好前程。每当年轻的老爷开始无休无止的缠绵时,夫人就说:“让我们做诗吧。”她令人惊喜地当即吟出一首五言诗,让丈夫半晌不语:“花雕一斗尽,李杜半句吟;可叹朝云去,东坡也丧魂。”老爷说:“天,我输掉了,自愧不如。”他一会儿又感叹:“真是奇怪啊,我为什么当初就会那样呢?险些弄丢了一个宝物!”夫人哭了,哭着亲吻丈夫:“你也该去海北料理生意了,且放心走吧,府里有我呢。”

老爷去了海北,夫人在府中照料得无微不至,老老爷和太太满意,下人也个个服膺。没有半年工夫,老老爷和太太索性让年轻夫人主持府中事务,两人只安心去喝香茶了。夫人的美貌已无法遮掩,因为她既要主持事务,就不得不在府中奔波,偶尔还要让女仆陪伴出门。这就让外面的人一窥姿容,少不了引起一片惊讶。城里的人说曲府从天外弄来一个仙子,说不定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呢,走路像水漂,说话像呵气,举手投足就像白鹭轻扇翅膀。总之既是仙子就不可多看,看多了眼睛要毁的,会辨不清颜色,最后连稼禾也分不出来。

夫人主持府中事务没有几年,老老爷和太太就相继去世了。年轻老爷从此不得不经常回到府中。他在海北和江南转悠的时间也够多了,一直忙得不可开交。短促的相会让老爷发出一阵感叹:“我花上两辈子的时间陪你都不够用,如今倒忙成这样。我不会一直奔忙的。”夫人说:“你万万不可有这等想法,你是曲府的老爷啊!”她催促男人上路,还用小楷抄一首五言诗放进他的行囊。她一个人闲下来就习字,除了写一手好楷,又练行书。她曾临过一年欧体,因为总也不得要领只得割爱。她让府中的仆人都沾一下文墨,这个做诗,那个写大字,不识字的就猜灯谜。到了五十岁以后,夫人也开始像丈夫一样阅读新书了,见到府中人手持一本武侠小说就贬斥一句:“粗俗。”

夫人晚年安详幸福,这是指老爷的心从海北和江南的生意上收回的头几年。自从她挥动木槌打破了那个叫闵葵的女仆的头颅,幸福时光即随之完结。那一天到来时,尽管老爷正为儿子的事情愤懑难消,面对女仆流淌一地的鲜血也还是受到了深深的震动。他开始有些不信,因为夫人连一只鸡都不忍宰杀,并且一直对下人体贴入微。他看过了昏迷的闵葵又看夫人,见她手抚暖手炉端坐,深长的鼻中沟一动一动,双唇还像过去那样红润。夫人六十多岁了,可头发还是黑的,脸上少有皱纹。这使老爷更加相信那个推测了。

那是一个冰雪天,闵葵去野外时突然发现了一棵桃树:尖梢上有一枚鲜红的桃子。“这该不是传说中的仙桃吧?”她在心里惊呼一句,心怦怦跳。这样的季节,又是冰天雪地,那枚桃子却红得逼人。她小心翼翼摘下,一路揣在怀中,一进府中就喊太太。太太吃了这枚桃子,说味道鲜极了。太太抚摸闵葵,觉得她随处都像个娃娃。太太惊异的是以前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她捏弄闵葵的手和胳膊,还按了按那个圆圆的脑壳,试了试皮肉厚不厚。她喜欢这样做。闵葵流出了眼泪。她暗中咬了一下老夫人的衣襟,离开了。她在心中一直把太太当成母亲的。

太太真的有点返老还童了。她夜间向老爷叙说自己身体的变化:头上银丝减少,而且变得更加密致;皮肤有了光泽,嘴唇愈加红润。老爷惊异于近在眼前的事实,又一次手持灯火好好看了一遍妻子的躯体,结论是:她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至少减去了十岁。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太太动用了那把洗衣槌。从打击的部位、使用的力气来看,老爷知道夫人是要一棒子结果了这条小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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