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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玉之前传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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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那人在半明半亮中笑道:“……我没事。”他松开手指。

端午愣住。这个坐在泥水地里男人,正是白玉城主尉迟公子。

她一时惊骇,不知说什么好,揩掉眼眶内雨水。

尉迟沉默。端午动了些怪念头,满心困惑。她感到什么事将要发生。

“你已长大了,沉了不知多少。”尉迟说。

端午听明他话,禁不住一愣。他什么意思?

“尉迟公子,我……”她说。

尉迟堵住她下文,语调轻柔:“端午,我正想飘洋过海去寻你,你却翻山越岭来到我身旁。”

端午大眼睛里充盈惊疑。她“咦”了一声。

叶喧凉吹,细雨沙沙。公子无意,微挑凤目,笑亦无声。

第五回:玉河月色

寂静佛堂里,端午和尉迟公子围火盆而坐。她望着梵瓶中的花枝,感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梦。菩萨为世间人所流的泪,幻化成淅淅沥沥的雨水,又幻化成尉迟无意的话语。

“……就这样,我认识了八娘子和统领,并且得到了成就我今日的那两斗明珠。当时我已经十三岁,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我来说,八娘子是美丽的女人。她独具慧眼,既知道每一颗珠宝的价值,也不会在鉴赏中泛滥出感情。临行那天晚上,我去寻找八娘子。我问了她一个问题。我说:‘连年战乱,昆山之玉已不能拥有昔日影响。蒙古铁蹄之下,我不可能恢复尉迟家的王朝。但是,我想靠我的力量,像合浦采珠司一样,在和田建立起一个白玉的王国。因此,我需要最好的美玉,最优秀的人才。当我有这个能力时,我能否来找你?’。我记得她笑了一下,那是一种令观者痛苦的苦涩笑容。她说:‘我的心已经半死了,到那时,我的心早会化成老珍珠的血。孩子,如果你真有那样的决心,你能否和我订立一个约定?’我回答:‘那要看是什么约定。’八娘子不点灯,把我带到了海边一排破旧的棚屋。有间棚屋里面,铺着草席,点了一盏油灯。杂七杂八睡着许许多多小孩子……突然,八娘子握住了我的手。她发出几近于痛苦的喘息,说:‘这里边,有一个秘密。孩子,你若是向外人揭破,我发誓不会让你走出廉州。’我被她掐得生疼,说:‘我以尉迟家族的荣誉发誓,我会保密。’”

尉迟望了一眼端午,她的黑眸充满了惶惑。

“她才告诉我:‘我生来丑陋,可我也遇到一个真心待我的人。在采珠司里,他曾是一个最英俊的男子,也是唯一不能忘记被俘之前自由生活的奴隶。蒙古人为了惩罚他,把他的脸生生毁掉了,不分日夜驱使他劳作。我成年之后,其他男奴在夜间嫌弃我,躲避我。可是这个人,他尊重我,爱护我。我也尊重他,爱护他。尽管他被摧残成了驼背,有最可怕的面容,但我觉得他年轻,他还很英俊。在我们这地方,情像野花,只有成为不为人注意的秘密。他喜欢讲他为少年战士时在山林中的奔驰,他喜欢讲他在夜间守望时听到海神的情歌……后来……我们没有后来,他突然地坚决地死了。几个月后,我生下一个女孩。记得那天是五月初五,眩晕中我闻见菖蒲香味。你知道吗?我升为管事时,看见一个才学走路的小奴隶走出这间屋子,她一边跌倒,一边在笑。人们叫她端午。我不会看错,她的眼睛活像那个男人!’”

端午张大了嘴,眼里涌满了泪水。她很明白她听到的是什么。八娘子,从未谋面的男子,是娘亲和爹爹吗?端午,不是天生就被抛弃的孩子,她有爹,也有娘。朝夕相处的八娘子,不苟言笑的八娘子,她在黑暗里带着她摸一颗颗珍宝,她在海风来时给她讲述轶事见闻。但是,她为何从不说那个男人,那个山林中奔驰的少年战士,那个在夜间守望时听到海神情歌的奴隶呢?腊腊对端午说:八娘子对你不同,她为何对你不一样呢?端午总是笑嘻嘻说:是吗?她应该是觉得我不好对付,才格外留心我吧。八娘子,把她交给哈尔巴拉,让人们把她献给海神祭祀。端午刹那感到一种恨意,她恨的人,却不是八娘子。她蓦然想起八娘子看她最后一眼,虽那么冷漠,但那双眼注视了她多久呢?直到听天由命的端午闭上双目,她依然感到那目光凝注在她脸上,身体上。她曾让自己遗忘这眼光……可现在,她再也不能忘了,她不恨八娘子,她懂了……从心底荡漾开来地焦灼和痛苦,爆发成一声咄泣。端午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抱着肩膀哆嗦着,希望火能再暖些,再热些。

一件衣裳落在端午肩头,端午看清了面前的尉迟。他的眼光,比火更暖和,更静谧。

雨声渐小,猫咪在案角里柔声喵呜。土腥味,和着菩提叶芳馨,飘荡在夜风里。

端午擦干了眼泪。她不认为自己是小孩子了,她也不需要尉迟的同情安慰。她静心下来,算了算从廉州到和田的路程,她脸上的表情还带着一丝茫然,可眼睛被泪水洗涤之后,亮闪闪,就像夜空里夺目的星。

尉迟这才继续说下去:“当时,我有些震惊。但我的身世也有坎坷,我体会到了八娘子的苦衷。八娘子对我说:‘孩子,如果你愿意,请你去把她抱出来……’我按照她所说的,点亮了一根火折。我走到窗口,轻声呼唤:‘端午,端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个靠窗睡的小女孩醒了。她穿着一件肚兜,披着及耳头发。她迷迷糊糊爬到窗口,踮脚望着我,指指自己,说:‘端午吗?’我登时笑了,我把她抱出了矮窗。她很轻,就像只猫……端午,你知道你当时如何跟我说吗?你说:‘哥哥,接我走吗?’我当时是没办法带你走的。我告诉你:‘我下次来,带你走吧。’你听了满意,就赖在我怀里睡着了。等我走到八娘子身边,她说:‘尉迟无意,如果你愿意让这女孩成为你建立白玉王国的帮手。我会把我的所学,全部交给她。我没法等你太久,在她十五岁之前,你要来这里。我会想法让她跟你走。但是……生活中充满了不幸,若你不能践约,我也不会怪你。’我思索之后,答应了。八娘子便拔出把小刀,刺破了我的手臂,尝了一口我的血。我告诉她:我尉迟无意总有一天会来接端午。她相信了,也给了我一件信物。端午,你猜到是什么?”

端午摇头。尉迟那笑意味深长。从白玉菩萨坐像的底部,他找出个生锈铁盒。

他温言说:“自从我合上它,有十多年不曾打开了。少年时我曾发誓:等我见到端午时候,再让她看。东西还在吗?”

铁盒并没上锁。端午翻开盒盖,有一缕枯黄短发,被蓝布条所系。

她望向尉迟面孔,他的微笑淡如荷风,而凤眼中殷勤深切,却是海样的深。

“这是幼年时你的头发。八娘子割下后,我用衣衫一缕绑住的。”他笑道:“那时候啊,我总共只有两件破衣裳,一丝一缕随着风飘。一扯就是一条,样子煞是惹眼潇洒呢!你不信么?”

端午摇头,破涕为笑。她拿着那缕头发,用一段刷了刷脸蛋。

尉迟坐下来,正视她说:“今夏诺敏王子病重,生出来许多事。因那年我离开廉州,正值秋天。我想好今秋再联络八娘子,设法接你的。你也正好十五岁了吧?”

端午没说话。尉迟无意,应该没有撒谎。作为万里之外,声名显赫的和田城主,能图谋一个她这样的女奴什么呢?可是,这一切都来得太快,让她无法平心静气的接受。

她沉浸自己思绪里,甚至没发现外面的雨已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