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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名家随笔三则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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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第1页)

上的位置与价值,将来自有公正的文学史家会来精查公布,我这里只是笼统地回顾一下,觉得他半生的成绩已经很够不朽,而在这壮年,尤其是在这艺术地“复活”的时期中途凋丧,更是中国文学的一大损失了。

但是,我们对于志摩之死所更觉得可惜的是人的损失。文学的损失是公的,公摊了时个人所受到的只是一份,人的损失却是私的,就是分担也总是人数不会太多而分量也就较重了。照交情来讲,我与志摩不算顶深,过从不密切,所以留在记忆上想起来时可以引动悲酸的情感的材料也不很多,但即使如此我对于志摩的人的悼惜也并不少。的确如适之所说,志摩这人很可爱,他有他的主张,有他的派路,或者也许有他的小毛病,但是他的态度和说话总是和蔼真率,令人觉得可亲近,凡是见过志摩几面的人,差不多都受到这种感化,引起一种好感,就是有些小毛病小缺点也好像脸上某处的一颗小黑痣,也是造成好感的一小小部分,只令人微笑点头,并没有嫌憎之感。有人戏称志摩为诗哲,或者笑他的戴印度帽,实在这些戏弄里都仍含有好意的成分,有如老同窗要举发从前吃戒尺的逸事,就是有派别的作家加以攻击,我相信这所以招致如此怨恨者也只是志摩的阶级之故,而决不是他的个人。适之又说志摩是诚实的理想主义者,这个我也同意,而且觉得志摩因此更是可尊了。这个年头儿,别的什么都有,只是诚实却早已找不到,便是爪哇国里恐怕也不会有了罢,志摩却还保守着他天真烂漫的诚实,可以说是世所希有的奇人了。我们平常看书看杂志报章,第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那伟大的说诳,上自国家大事,下至社会琐闻,不是恬然地颠倒黑白,便是无诚意地弄笔头,其实大家也各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未必相信,也未必望别人相信,只觉得非这样地说不可,知识阶级的人挑着一副担子,前面是一筐子马克思,后面一口袋尼采,也是数见不鲜的事,在这时候有一两个人能够诚实不欺地在言行上表现出来,无论这是哪一种主张,总是很值得我们的尊重的了。关于志摩的私德,适之有代为辩明的地方,我觉得这并不成什么问题。为爱惜私人名誉起见,辩明也可以说是朋友的义务,若是从艺术方面看去这似乎无关重要。诗人文人这些人,虽然与专做好吃的包子的厨子,雕好看的石像的匠人,略有不同,但总之小德逾闲与否于其艺术没有多少关系,这是我想可以明言的。不过这也有例外,假如是文以载道派的艺术家,以教训指导我们大众自任,以先知哲人自任的,我们在同样谦恭地接受他的艺术以前,先要切实地检察他的生活,若是言行不符,那便是假先知,须得谨防上他的当。现今中国的先知有几个禁得起这种检察的呢,这我可不得而知了。这或者是我个人的偏见亦未可知,但截至现在我还没有找到觉得更对的意见,所以对于志摩的事也就只得仍是这样地看下去了。

志摩死后已是二十几天了,我早想写小文纪念他,可是这从哪里去着笔呢?我相信写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无的,真的深切的感情只有声音,颜色,姿势,或者可以表出十分之一二,到了言语便有点儿可疑,何况又到了文字。文章的理想境界我想应该是禅,是个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境界,有如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或者一声“且道”,如棒敲头,夯地一下顿然明了,才是正理,此外都不是路。我们回想自己最深密的经验,如恋爱和死生之至欢极悲,自己以外只有天知道,何曾能够于金石竹帛上留下一丝痕迹,即使*作苦,勉强写下一联半节,也只是普通的哀辞和定情诗之流,哪里道得出一份苦甘,只看汗牛充栋的集子里多是这样物事,可知除圣人天才之外谁都难逃此难。我只难写可有可无的文章,而纪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这种文章来敷衍的,而纪念刊的收稿期限又迫切了,不得已还只得写,结果还只能写出一篇可有可无的文章,这使我不得不重又叹息。这篇小文的次序和内容差不多是套适之在追悼会所发表的演辞的,不过我的话说得很是素朴粗笨,想起志摩平素是爱说老实话的,那么我这种老实的说法或者是志摩的最好纪念亦未可知,至于别的一无足取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第五十六章 半农纪念】………

周作人

七月十五日夜我们来到东京,次日定居本乡菊坂町。二十日我同妻出去,在大森等处跑了一天,傍晚回寓,却见梁宗岱先生和陈女士已在那里相候。谈次,陈女士说在南京看见报载刘半农先生去世的消息,我们听了觉得不相信,徐耀辰先生在座,也说这恐怕又是别一个刘复吧,但陈女士说报上说的不是刘复而是刘半农,又说北京大学给他照料治丧,可见这是不会错的了。我们将离开北京的时候,知道半农往绥远方面旅行去了,前后不过十日,却又听说他病死了已有七天了。世事虽然本来是不可测的,但这实在来得太突然,只觉得出意外,惘然若失而外,别无什么话可说。

刘半农像半农和我是十多年的老朋友,这回半农的死对于我是一个老友的丧失,我所感到的也是朋友的哀感,这很难得用笔墨记录下来。朋友的交情可以深厚,而这种悲哀总是淡泊而平定的,与夫妇子女间沉挚激越者不同,然而这两者却是同样的难以文字表示得恰好。假如我同半农要疏一点,那么我就容易说话,当作一个学者或文人去看,随意说一番都不要紧。很熟的朋友都只作一整个人看,所知道的又太多了,要想分析想挑选了说极难着手,而且褒贬稍差一点分量,心里完全明了,就觉得不诚实,比不说还要不好。荏苒四个多月过去了,除了七月二十四日写了一封信给刘半农的女儿小惠女士外,什么文章都没有写,虽然有三四处定期刊物叫我写纪念的文章,都谢绝了,因为实在写不出。九月十四日,半农死后整两个月,在北京大学举行追悼会,不得不送一副挽联,我也只得写这样平凡的几句话去:

十七年尔汝旧交,追忆还在卯字号,

廿余日驰驱大漠,归来竟作丁令威。

这是很空虚的话,只是仪式上所需的一种装饰的表示而已。学校决定要我充当致辞者之一,我也不好拒绝,但是我仍是明白我的不胜任,我只能说说临时想出来的半农的两种好处。其一是半农的真。他不装假,肯说话,不投机,不怕骂,一方面却是天真烂漫,对什么人都无恶意。其二是半农的杂学。他的专门是语音学,但他的兴趣很广博,文学美术他都喜欢,做诗,写字,照相、搜书,讲文法,谈音乐。有人或者嫌他杂,我觉得这正是好处,方面广,理解多,于处世和治学都有用,不过在思想统一的时代,自然有点不合适。我所能说者也就是极平凡的这寥寥几句。

前日阅《人间世》第十六期,看见半农遗稿《双凤凰专斋小品文》之五十四,读了很有所感。其题目曰《记砚兄之称》,文云:

余与知堂老人每以砚兄相称,不知者或以为儿时同窗友也。其实余二人相识,余已二十七,岂明已三十三。时余穿鱼皮鞋,犹存上海少年滑头气,岂明则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英雄也。越十年,红胡入关主政,北新封,语丝停,李丹忱捕,余与岂明同避菜厂胡同一友人家。小厢三楹,中为膳食所,左为寝室,席地而卧,右为书室,室仅一桌,桌仅一砚。寝,食,相对枯坐而外,低头共砚写文而已,砚兄之称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许多友来视,能来者余妻岂明妻而外,仅有徐耀辰兄传递外间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时*十六,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归,今日思之,亦如梦中矣。

这文章写得颇好,文章里边存着作者的性格,读了如见半农其人。*六年春间我来北京,在《新青年》上初见半农的文章,那时他还在南方,留下一种很深的印象,这是几篇《灵霞馆笔记》,觉得有清新的生气,这在别人笔下是没有的。现在读这篇遗文,恍然记及十七年前的事,清新的生气仍在,虽然更加上一点苍老与着实了。但是时光过得真快,鱼皮鞋子的故事在今日活着的人里,只有我和玄同还知道吧,而菜厂胡同一节说起来也有车过腹痛之感了。前年冬天半农同我谈到蒙难纪念,问这是哪一天,我查旧日记,恰巧*十六年中间有几个月不曾写,于是查对《语丝》末期月日等等,查出这是*二十四,半农就说下回要大举请客来作纪念,我当然赞成他的提议,去年十月不知道怎么一混大家都忘记了,今年夏天半农在电话里还说起,去年可惜忘记了,今年一定要举行,今年一定要举行,然而半农在七月十四日就死了,计算到十月二十四日恰是一百天。

昔时笔祸同蒙难,菜厂幽居亦可怜。

算到今年逢百日,寒泉一盏荐君前。

这是我所作的打油诗,九月中只写了两首,所以在追悼会上不曾用,今日半农此文,便拿来题在后面。所云菜厂在北河沿之东,是土肥原的旧居,居停主人即土肥原的后任某少佐也。秋天在东京本想去访问一下,告诉他半农的消息,后来听说他在长崎,没有能见到。

还有一首打油诗,是拟近来很时髦的浏阳体的,结果自然是仍旧拟不像,其辞曰:

漫云一死恩仇泯,海上微闻有笑声。

空向刀山长作揖,阿旁牛着太狰狞。

半农从前写过一篇《作捐主义》,反招了许多人的咒骂。我看他实在并不想侵犯别人。但是人家总喜欢骂他,仿佛在他死后还有人骂。本来骂人没有什么要紧,何况又是死人,无论骂人或颂扬人,里边所表示出来的反正都是自己,我们为了交谊的关系,有时感到不平,实在是一种旧的惯性,倒还是看了自己反省要紧。譬如我现在来写纪念半农的文章,固然并不想骂他,就是空虚地说上好些好话,于半农了无损益,只是自己出乖露丑。所以我今日只能说这些闲话,说的还是自己,至多是与半农的关系罢了,至于目的虽然仍是纪念半农。半农是我的老朋友之一,我很惮惜他的死。在有些不会赶时髦结识新相好的人,老朋友的丧失实在是最可悼惜的事。

………【第五十七章 令人难忘的叙永生活】………

周明道

抗战时期,西南联合大学始终处于惊涛骇浪之中,而我们班所遭遇的风浪更大。但可喜的是毕业人数却最多。如今虽已时过境迁,但每每回忆往事,当初的一切情景却历历在目。

报考和旅程

1940年的大学统一招考是在后方各大城市举行的。我当时正好在昆明,于是自然而然地报考了西南联大。记得当时的考试是在7月中旬,昆华中学南院、北院都是考场。一连几天考下来,大家莫不筋疲力尽。考完以后,大家纷纷找路子打听分数,等候发榜。此刻,日本侵略军已进兵越南。海防、河内相继失守,河口、老街一些桥被破坏,我国失去一个通往外洋的港口。以前,昆明虽常有警报,但都有惊无险。现在却不同了,重磅炸弹震撼了这座后方的古城。大东门一带,血肉横飞,地上,墙上溅满了鲜血,惨不忍睹。联大、云大也没有逃过这一劫难。

时局如此紧张,把人的神经拉得紧紧的。大概到了10月才发榜。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才算放下心。学校为了应付时局,决定把招来的新生迁到四川去,通知明年元月中旬到叙永报到上课。于是新同学们纷纷各自设法找门路,拉交情,搭西南运输处的汽车前往。有的取道重庆转泸州到叙永,有的直接到叙永。我在昆明整整耽搁了两个月,只好成天泡在车站。总算老天不负有心人,阳历年一过,便碰上一辆由仰光运钢筋到泸州去的商车。经司机垂怜,我付钱后搭上了这辆车。经过几天艰难险阻且心惊肉跳的奔波,终于平安地抵达叙永。

分校的生活

叙永有东西二城,中间隔一条河,依山傍水,景色秀丽。河上有两座桥,以通东西二城。“双桥观月”为叙永八景之一。联大的校舍也分布在东西二城,正式的名称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叙永分校,当地人简称为西南大学。

在西城有条忠义路,路边有座春秋祠,据说是由几个陕西籍的盐商集资建造的,规模相当大,檐牙高啄,雕梁画栋,建筑极为讲究。大殿前面有戏台,左右厢房都是木造二层的。楼下好像由文学院和师范学院的同学住,法商学院的住楼上,理学院的住大殿,助教住后进,工学院的住隔壁的南华宫,女同学住东城的帝主宫。我们这期600多人便这样分头住下了。南华宫房子比较破旧,除了作为工学院的宿舍外,还有一间可供200来人上课的大教室。因为大一新生的功课以必修课为主,这间教室被利用的时间也最多。帝主宫因是女生宿舍,被列为禁地,男士不能随便*。教授们则住在春秋祠对街的一所大院落里。

学校的重心在东城的文庙,房子比较宽敞。办公室、教室都在那里。院子里有座无线电台,用的是手摇发电机,由物理系的一位女助教司话务,可以与昆明通话。所以学校虽然分为二部,但在行政及指挥方面尚可统一。

西城有两座城隍庙,其一在川滇公路旁,人称府城隍庙,破烂不堪。另一座在忠义路尽头到东城去的拐角上,是一所有地下室的建筑。学校修葺一番后,作为我们的膳堂,比府城隍庙漂亮得多。每当下课以后,学生们便成群结队由春秋祠和南华宫而来,手里捧着碗筷或漱口杯,走一路叮当响一路。开学未久,我被选为伙食委员,负责领米、买菜、监厨、管帐,向同学催讨伙食钱,忙得不亦乐乎。

大队人马开到叙永后,办好入学手续,尚未开课。适逢春节,不免要庆祝一番。当地有位相当有声望的老先生,送来几十坛黄酒和两只半猪,慰劳我们这批后学之辈。这下全校大打“牙祭”,有酒有肉,足足忙了3天。

因开学迟了几个月,必须迎头赶上。功课一堂接一堂,同学们也奔波于文庙和南华宫之间。4月份一次期末大考后,休息了一个星期,算是“寒假”。接着第二学期开始,到8月15日考完了最后一门功课,算是读完了大一。

当时在叙永分校任教的几位老师有:分校主任杨振声先生,杨先生的衣冠最为整齐,身上永远找不到一条绉纹,走路也是那么从容不迫,有外交家风度。教务长樊际昌(逵羽)老师,负责文法学院,也是叙永分校的创设人。生物系有李继侗先生,地质系有袁复礼先生,数学系有曾远荣先生,工学院有褚土荃先生,教微积分的是赵淞副教授,政治学是龚祥瑞教授,化学系唐助教,地质系助教为苏良赫,体育是黄中孚先生,数学系助教是刘欣年,外文系有*翰、王佐良、王还、查良铮,还有张振先夫妇。

开学后一个多月,蒋、梅二位常委莅校,这是二位在我们面前正式以校长身份出现的第一次。当时日寇步步进逼滇境,昆明受到威胁,甚至有人觉得叙永也靠不住。所以梅校长在训话中说:“有的人说这里不安全,我想要求安全,那大概也许只好搬到喜马拉雅山上去,可是我们还不敢一定这样说……”为政不在多言,一年内校长训话只此一次。

叙永的西城因有公路通过,所以变成了商业区,较大的商店都在那里。东城比较安静,是住家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