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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国术馆重写版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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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第1页)

他俩根本找不到工作。姥爷有三个女儿,我的大姨二姨在上大学,所以只能是小女儿——我妈去参加工作。十六岁的母亲承担了全家生活费,蹉跎了青春。她现在刻苦攻读,正是要弥补二老爷造成的损失。

二老爷疯了的老婆,据说年轻时是难得的美人。她跟着次子生活,一见到二老爷便旧病复发。二老爷现在西单,是家商店的守夜人。长子次子对他心存怨恨,他俩的家拒绝他登门。

他白天待在中山公园,偶尔和晨练的老太太们说说笑话。他是个受欢迎的老头,除了脖子有些松懈,皱纹还没有侵蚀到脸上。

告别了母亲,我直奔公园。

在临水的长廊,看到一个打盹的老人,他身边有一个黑色皮包。

当我走入长廊,他的手指扣进了皮包的把手,依旧闭眼瞌睡。

他下午四点醒来,走出公园,在街边买了煎饼,用三十六分钟吃完,然后沿着长安街向西而去,走了半个小时到达西单,进入一家电器商店。五点四十分,最后一个售货员走出商店,从外面把门锁上。

没错,他是我的二老爷。

第二天,我到公园向他表明身份,说:“你以后白天可去我家,起码有个躺着睡觉的地方。”这句话打动了他。他用二十元钱,买了两盒软糖、三盒果脯,用草绳扎着,作为初到我家的见面礼。

我的家阴暗肮脏,他问:“你父亲,不是当官的么?”我:“免职了。”他走进我房间,问:“你的被子,多久洗一次?”我:“从来不洗。”他深沉地看了看我,躺下睡了。我找弟弟共吃糖果,弟弟不在水池,就走回床前,打开糖果盒,一边嚼着糖一边看他。

他睁开一只眼:“什么事?”

我:“想跟你学武功。”

他两眼翻起,“嗯”了一声,把整个脑袋埋进被子里——这是二老爷到我家第一天的情况。

以后的情况是,他一到我家就昏睡不止,对家中的肮脏状况视而不见。我拿父亲的工资,每日从食堂打饭。吃饭时是二老爷和父亲唯一离开床的时刻,他俩只是闷头吃喝,并不说话。弟弟总是在二老爷离去后,才回到家里。

我们四人,各顾各地生活在一起。

K上学了,还有轻微脑震荡,放学后由Q骑车载他回家。Q轻盈地踏上车蹬,身形一错,便无比巧妙地坐在车座上。K猛烈地撩腿,如同俯冲的老鹰,跳上自行车后架。

他俩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一刚一柔,令我打消了比武的计划,我永远地输了。

当我不再对二老爷抱有幻想,他却开始教我武功。他一天编一根打结的绳子,要我记下每个结的位置。他说,两个星期来他躺在床上不是睡觉,而是回忆。绳结,是最古老的文字,他要把年轻时学到的口诀一“结”不差地想清楚。

这一门武功,在旧石器时代发明,是与野兽徒手搏杀的技巧。当新石器时代到来,人类发明了轮子、弓箭、陶器和裙子,氏族长老们以为人类就此走上文明,旧石器时代的暴力再无用处,于是结绳记载下来,存入祖先的墓穴。

不料人类延续着野蛮,在新石器时代末期爆发了大规模的部落战争。一个伤心欲绝的长老取出了四十根草绳,交托族人,说:“这是杀野兽的技法,你们用来杀人吧。”结绳记事是最古老的记录法,很难精确。这四十根草绳,几十万年来一错再错。正确的结法,只保留在少数人手中。

1934年,一个叫周寸衣的人传给了二老爷。

1987年,二老爷传给了我。

【三】

Q的车座有着优美的上翘弧线,在整座车棚中脱颖而出。我的武功突飞猛进,活在了自己预定的轨道。

我的父亲丧失了起床的勇气,但人们仍不放过他。我的家门一撞便开,一日黄昏,一个二十八的青年走入我家。他带了把菜刀,准备剁烂些贵重东西。

我的家只有一个茶几尚不算旧,他叹了口气,蹲下身,专心致志地剁了起来。我回家时,他已累得汗流浃背。他问我:“你家还有什么新东西么?”我向墙角一指:“那个板凳是新的。”他懒得站起,以蹲姿挪到墙角,抡起菜刀连劈三下。当他走出我家门,我才想起:我会武功。

砍低矮东西,令他腰部酸痛,他一手扶腰,一手拎着菜刀,颤颤巍巍地走出楼门。楼前空场上有三个水泥桌,每桌配四个水泥小凳——它们是父亲年轻时的创意,充满对闲暇生活的向往。三个水泥桌上,一天到晚都有人打牌,留下扫不完的烟头、瓜子。

父亲在十年前盖下这座大楼,赢得民众敬意。他拒绝单位发给他的苏联式单元房,将家安在了这里,活在感恩的人群中,他觉得惬意。

这座楼在一片高档社区的中央位置。木板房区被推倒后,原地民众按规定要迁往郊区。父亲找到领导思维上的误区,快速拿下建筑批文,盖起新楼,让他们住回了原地。

父亲的胆色,令底层民众交口称赞。但时间证明了父亲的错误——这座楼中的男人到了夏天,爱光着上身,成排地蹲在路边,令衣冠楚楚的社区变得不堪。

父亲败坏了整个社区,也败坏了自己的生活。他说起了脏话,频繁抽烟。他青年时代便身陷官场,时刻谨慎小心,也许只有粗俗的生活能令他放松。他将这座楼视作自己的归宿,但一切都事与愿违。

我仇视蹲着的人,因为他们擅长落井下石。父亲被免职后,成了奚落的对象,他们生活中受到的一切委屈,都会发泄在父亲身上。因为父亲是个官员。

菜刀青年和楼前打牌的人说了几句话,把菜刀往腰里一别,向另一个楼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