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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春成为往事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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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部分(第1页)

片萧索。一只喜鹊站在古槐枝杈的顶端,好奇地看着我并且试探着打了一声招呼。因为下岗而无须上班的邻居们都还在酣睡,院子里异常安谧。我从许多人家的门前穿过,侧着身子绕过蜂窝煤和大白菜,推开院门,在停满了汽车的胡同里信步而行。

越来越多的高大建筑像某种侵略性生物一样越过二环路,向老城区蔓延过来,开始侵蚀我所在的这片早已经被法律确定为重点保护的历史文化区域。稍稍多走几步,我就来到了一片废墟之间,在闪闪发光的高楼下面,这条因为曾经居住过几位文化名人的著名胡同正在消失,大部分没有被拆毁的房屋也坍塌了屋檐,露出了腐朽的木椽,院子里一人多高的荒草在寒风中摇曳,粘附在上面的塑料袋像旗帜一样在飘舞,发出一种呜咽一般的鸣响。本地住户已经提前从尚没有被拆毁的房屋中消失了,这里变成了外地人的天下,这些外地人以我所无法了解的方式维持着生存,在废弃房屋中爱着,恨着,吵闹着,欢乐着,生养下一个又一个孩子,令人惊讶地在不断流徙中把孩子养大。在另一条同样残缺的胡同里,小贩们在民工住地和建筑工地之间铺排下各种摊档,蜂窝煤炉子上的铁锅炸出了颜色暗红的油条,笸箩里的棉被下面装着热气腾腾的馒头,旧衣服被胡乱堆在塑料布上……一棵被围挡起来的古树下面,摊放着等待出售的建筑工人使用的各种工具……肩膀上挎了工具袋的民工,有的在挑选御寒的衣物,有的围在油锅前吃油条,跟卖油条的妇女逗笑——这或许是他们漫长打工生涯中唯一接触女人的机会;由于极度缺乏营养而头发发红的小伙子惺忪着,一边走路一边啃咬三四个连在一起的馒头;昨天晚上还很红火的卖花生米和啤酒的小吃店、供民工给家里打长途电话的摆了十几部电话机的房间、只有招牌没有理发用具的发廊以及播放DVD影片的放映室,都拉起了窗帘,熄灭了电灯,显得异常安宁。一只肮脏的流浪猫急匆匆跑来,差一点和人相撞,急促地掉转方向,蹿到落满树叶的房顶上,惊魂未定地回味刚才遇到的惊险;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端着尿盆走出院门,先怨艾地看一眼满世界的民工,然后动作娴熟地把尿泼洒在路边的下水道里;卖菜的男人吃力地蹬着三轮车,想在早市上占个位置,他的女人和女儿坐在码摞得很高的油菜上打盹;一个专门欺负外地人的北京混混儿站在公厕门口,威胁里面的人说:“我他妈抽你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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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终(2)

等到我重新回到我居住的这条胡同,北京市民也开始活动了。一座被修葺一新的四合院,车库大门隆隆地打开,一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男人开出一辆宝马汽车,无声地向胡同另一头驶去——这个掩藏在胡同深处的院落价值千万,据说修葺费用就达百万;被从居民大杂院里放出来的狗愉快地跑跳着,一边在汽车轮胎上撒尿一边回头看主人是不是也跟了过来;从一个破旧院落走出来一个身穿貂皮大衣的女人,表情尊贵地钻进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开出租汽车的师傅面对汽车上新增加的一长溜划痕,调动起能够想起来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缺德的人;街道居委会工作人员把一捆关于预防禽流感的材料、标语抱了出来,准备给居民分发;为了躲避交通管制,深夜从城外赶来的农用三轮车,已经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能干的夫妻俩脸上、手上涂满了煤灰,看上去就像非洲人,在被买蜂窝煤的人家召唤之前还有时间打开保温杯喝上几口热汤;穿着松松垮垮蓝色校服的中学生把手缩在长长的袖管里,在沉重的书包重压下,像老年人那样拖沓着脚步往学校走去……这绝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它对于我却有着独特的意味。

我终于把吴克勤讲述的故事复述了出来,而我复述的又是关于我的故事,我已经不是客体,我就像故事中的角色一样进入到了故事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眼前这个世界,对出现在书中的人物,都充满了感激之情。很难想象,没有这些人的陪伴,我能够走到今天。

当我迷失了的时候,是他们让我找到了自己。他们对我说:一切发生的都是应当发生的,一切没有发生的也必将要发生,这里不可能给想象预留任何空间。人的痛苦都是从想象中来的,动物对于幸福和痛苦的感知即时的,惟有人类学会了想象,在想象中预支痛苦或者幸福。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想象呢?你不需要想象。

时代的进步简直可以从任何细节上体会出来,科学技术已经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变成了一个人——假如你想和谁交谈,马上就可以交谈。

我打电话给萧川,对他说,我想到马家崾岘村去一趟。

萧川很惊讶:“有什么事情吗?”

我说没有什么事情,我就是想到那里看一看。

“马家崾岘已经没有人居住了,”萧川说,“那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急切地问道:“那秀梅呢?虎生呢?”

虎生死在我曾经去过的那孔土窑洞里。他完全是被憋死的,死的时候脸色青紫,像遭到致命打击的蛇那样在炕上卷曲和蹩动了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黎明才最后沉寂下来。

秀梅守候在儿子身边,目睹了整个过程。在一定意义上,她期待着这个过程,现在它来了,她就平静地等着他尽快完成。

完成了死亡过程的虎生,脸色由青紫变为灰白,由灰白变为淡黄……他终于和常人一样了。长久以来被痛苦扭曲的面部恢复了平静,变得像在北京上学的时候那样漂亮。漂亮的儿子安详地睡着,秀梅把他抱在怀里,跟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有时候她还会笑起来——就像虎生在襁褓中的时候,伟大的母性总是让她想笑一样,就像青春岁月像蜜一样浸润着最初是她和克勤、后来是她、克勤和虎生的生活一样。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青春早已经成为了往事,没有意识到所有的回忆都是对往事的诉说,与当下与未来没有任何关系……当她幸福地把面颊贴近儿子的时候,她才惊愕地发现儿子已经冰凉。

马双泉推开房门看到的情景是这样的:秀梅紧紧地搂抱住僵硬了的虎生,佝偻着身子,仿佛想尽可能接近儿子,但是她已经死了,也变得像虎生那样僵硬了。马双泉在窑门口站了片刻,然后用尽平生气力把搂抱在一起的母子俩分开。他没有办法把秀梅的躯体在土炕上放平展,直到马双泉把她背到吴克勤的坟地,她也仍旧保持着搂抱住儿子的姿态。

“你等等,”马双泉抹去脸上的汗水,对佝偻着侧躺在地上的秀梅说,“你在这搭等一等。”

马双泉又去背虎生,顺便带来了一把铁锨。虎生很轻,就像干枯了一样。马双泉把虎生放在秀梅身边,最后端详了他们一眼。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分明看到秀梅笑了一下,露出了只有青春少女才有的细密洁白的牙齿,分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秀梅的歌声和天真无邪的笑声……虎生的头抵在母亲的胸前,一动不动,好像刚从九里坪煤矿回来,在惬意地享受母亲的爱抚……在他们身后,吴克勤咧开嘴憨厚地笑着,像是完全被幸福陶醉了。

马双泉惊愕地退后一步,试图重新找到现实感,但是他没有办到,他真真切切看到吴克勤缓缓地向他走来,用很陌生的嗓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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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终(3)

“双泉,行了,你也歇歇儿,你歇歇儿,双泉。”

马双泉说:“我知道,克勤。”

“那事……”吴克勤说,“那件事,你甭管了,双泉,你管不了。你还不知道你管不了么?”

马双泉说:“克勤,你就甭管了,我知道该咋办,你甭管了。”

吴克勤看着秀梅和虎生的尸体,突然哭起来。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这样呀!双泉!”

马双泉说:“甭,克勤,你甭这样想。人年轻的时候是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没办法知道。”

“可是……”吴克勤凄然地看着马双泉,好像在拒斥他的安慰,“那也不能这样呀!不能这样……”

吴克勤泪流满面,蹲下身子,想让秀梅和虎生躺得舒适一些。他摸摸那里,动动这里,和他们融合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