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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第1页)

样,换别的事,也只有别人对不住他,他不会对不住别人。”

秦曼卿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杨百业卖豆腐多给人,并不是不会做生意,而是借豆腐发泄对老杨的不满,现在被秦曼卿当成了他为人处世的人品。老秦看自己弄巧成拙,有些慌张,忙说:

“刚说一回,事情哪里能定,总得从长计议。”

秦曼卿像明清小说中的落难小姐一样,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子,“咔嚓”一声,绞下自己一绺头发:

“爹,你就别骗女儿了,我知道你没有当真;你没当真我当真,我还非他家不嫁。你要再说别的,我连家也不住了,明天就去云梦山当尼姑。”

老秦见女儿剪发明志,知事情已无法挽回。如再有争执,恐女儿再生出别的变故。也是那天晚上脑子一热,竟听了女儿公开招亲的话,现在十步走了八步,已无法回头。老秦以前不认识老杨,只知道他是一个卖豆腐的;谈了一席话,看他倒是个老实人;就是老杨不老实,老秦也不在意,一个卖豆腐的,就是让他捣蛋,他还能捣蛋到哪里去?但他把老杨也想错了,老杨捣起蛋来,也不按正理;如按正理,也不敢前来提亲。正是老秦把老杨想错了,觉得一个老实人家,女儿嫁过去,除了日子上受些苦,别的方面倒不会吃亏。一边对女儿说:

“你性子比我还急,这么大的事,几句话就定了,将来你不要后悔。”

一边叹息一声:

“我老秦自生下来,没这么被人别过马脚。”

事情就这么定了。卖豆腐的老杨,事情定过,还不知事情缘何而起。秦曼卿手绾一绺头发对老杨说:

“大爷,你家要娶我,还得依我一句话。”

老杨擦着头上的汗:

“啥?”

秦曼卿:

“咱们今天就算定亲,四天后就得娶我,也赶腊月二十九。”

老秦知道女儿的用意,因她与李金龙的婚期,就定在腊月二十九。老杨却有些为难:

“东家,事情有些急呀,家里一点儿准备没有。”

老秦啐了老杨一口:

“让你准备,你还能准备啥?说是你家娶媳妇,还不得我替你兜着?”

《一句顶一万句》 第二部分 出延津记 第八节(7)

卖豆腐的老杨欢天喜地,从秦家庄回到了杨家庄。别人家娶媳妇凭的是家产和人缘;老杨家娶媳妇凭的是几句话,虽没人缘,却有机缘。这结果不但老杨没想到,连赶大车的老马也没有想到。卖豆腐的老杨,心里还直感激老马。上次让杨百利进“延津新学”虽然踏了空,这次去老秦家求亲,老马又立了新功。回家与老婆和杨百业说了,老婆也欢天喜地,杨百业脸上倒有些不高兴。过去老杨不给他寻媳妇他牢骚满腹,现在老杨把媳妇给他张罗来了,他从另一面又有了不满。杨百业:

“我是一个囫囵人,凭啥给我找个缺耳垂的?”

老杨上去踢了他一脚:

“你是不缺耳垂,你缺心眼儿。”

杨百业是个窝囊孩子,记打不记吃,顺着他的性子,他会节外生枝;打他骂他,他倒没脾气。两个兄弟皆脱离老杨另谋出路,只有他还留在老杨身边做豆腐,就和窝囊有关。他又回头一想,如果不是有此茬口,自己的婚事还不知要拖到驴年马月;现在虽然少一只耳垂,睡觉的时候,马上能被窝不空,等媳妇到手,又马上能跟老杨分家。两头一算账,也就认可下来。

腊月二十九,杨家办喜事。腊月二十八是晴天,到了夜里,天上飘起小雪,一直到天明也没停。因这婚姻不同寻常,十里八乡的人,都冒雪来观看。好像不是来看婚事,而是来看新娘缺的那只耳垂;好像不是来看耳垂,而是来看由于这只耳垂,生出的一连串故事。新娘下轿时刻,人“呼啦”一下往前拥,杨家一堵土墙被拥翻了,雪地上,腾起一股尘烟;烟雾之中,一个老婆婆的腿,“咔嚓”一声被挤折了。哭喊打闹中,新娘秦曼卿下了花轿。过去老杨和杨百业去过老秦家卖豆腐,秦曼卿没来过杨家庄。在明清小说中,富贵女子下嫁,夫家虽破旧皆洁净,官人虽穷困皆聪明,虽然卖油打柴,但卖油打柴之前,皆是白面书生,会吟诗作画。秦曼卿下了花轿,站在条凳上往杨家举目一望,心里就凉了半截。杨家破旧倒也破旧,几间破房东倒西歪,院子里的地高低不平,雪落在土里,众人踏来踏去,成了一片泥泞;家里破旧秦曼卿料到了,这么脏乱没想到。接着新郎杨百业跑过来用红绸牵她,举手投足,又让她大失所望。过去杨百业去秦家卖豆腐,穿的是家常衣裳,看上去就是个憨厚;现在改了新郎装束,头戴借来的礼帽,身穿借来的长袍,胸前挽着红绸结,衣裳马上显得上下不合身,跑起来像个笨拙的猴子,看到秦曼卿时,张着嘴,露出一脸傻笑。啥叫傻笑?就是笑得不明不白。本来杨百业也没那么傻,也是被人山人海的阵势吓的,脸上的肉便僵在那里。场合一换,人就露出了原形。接着他张嘴说了一句话,秦曼卿彻底灰了心。杨百业看到秦曼卿脸色转阴,以为她嫌自己穷,悄声说了一句:

“你不要怕,我卖豆腐时,也背着爹攒着体己。”

秦曼卿叹一口气,便知生活和明清小说里不是一回事。但事到如今,主意全是自己拿的,想回头也已经晚了,在乐器的吹打中,不禁流下泪来。不是伤悲嫁错了人家,而是伤悲不该读书。

老杨卖了一头驴,酒席摆了十六桌。十六桌酒席老杨家哪里摆得下?便借了邻居杨元庆家两间瓦房。杨元庆一开始不同意借房,老杨白送了他两方豆腐,他才同意了。整个婚礼办得还算热闹。与大户人家结亲,卖豆腐的老杨担心婚礼会出岔子,一时做不到的,秦家会挑礼;但婚礼没出什么岔子,秦家也没有挑礼。倒是婚礼结束,杨家出了岔子。杨家出岔子不是新郎杨百业又露出什么马脚,岔子出在杨百顺身上。

《一句顶一万句》 第二部分 出延津记 第八节(8)

杨百顺自和杀猪师傅老曾闹翻之后,无个去处,只好先回到杨家庄。杨百顺已经学会杀猪,本来可以单挑另干;但在手艺行里,和师傅闹翻,忘恩负义的名声传出去,在这行就无法再混下去了。本来他还想去裴家庄投奔剃头的老裴,看他如今能否收留自己。但当初投靠老曾是老裴牵的线,如今事情办砸了,事情的头尾虽不像师傅说的那样,但个中情由,枝枝叶叶,如何再向老裴解释?也许越描越黑,不是自己的不是,也成了自己的不是。剃头的老裴也不好投靠了。他还想去尹家庄重新投奔做盐做碱的老尹,但做盐做碱分季节,只限于春、夏、秋三季,一到冬天,地就冻住了,无法刮盐土做盐,也只能等到明年开春再说。他还想去投靠一个东家种地,但东家招长工也在春天,冬天地里并无活计。别的门路他就想不起来了,别的可以投靠的人他也想不起来了。杨百顺在世上最烦的人是卖豆腐的老杨,最烦的事是做豆腐,现在丢盔撩甲,只好又回到老杨身边做豆腐。老杨看他丢盔撩甲回来,心里更加得意;这次得意,又不同于前一次得意,说起风凉话,不再嬉皮笑脸,转成正色:

“我做豆腐不缺人呀。”

但杨百顺在杨百业婚事上出岔子并不是因为他对老杨不满;或在外边丢盔撩甲,找个茬口撒气;或不满他哥杨百业结婚,要节外生枝;而是因为弟弟杨百利回来了。杨百利在新乡机务段当了大半年司炉,似换了一个人。首先是他的行头。过去他是个乡下孩子,现在成了机务段的司炉;司炉在火车上也就是往炉膛里添煤,一天一身煤末子,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但他回乡参加哥哥的婚礼,也就脱下工服,买了身西装,打着领带,戴顶礼帽,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其实杨百利在火车上,司炉当得并不如意。不如意不是说活儿有多脏多重。活儿倒也脏也重,一个火车头拉十几节车厢,动力全靠杨百利一个人往炉膛里添煤;自上了火车,到火车进终点站,一刻也没消停过,一个班上下来,棉袄棉裤全是湿的,还不如在延津铁冶场看大门,日日坐在日头底下发呆。这时就觉得上了机务段采买老万的当。活儿脏活儿重还不是关键,问题是一个火车头上三个人,一个司机,一个副司机,全是杨百利的师傅。正师傅叫老吴,副师傅叫老苏,两人说起话来,全不对杨百利的心思。不对心思不是说杨百利爱说话,爱“喷空”,两个师傅全是闷嘴葫芦;两人倒也爱说话,但话说起来,两人说的,跟杨百利说的,不是一回事。两人说起话皆是家长里短,张家的小舅子偷了姐夫家的东西,被抓住打折了腿;李家的公公扒灰了儿媳,没被儿子发现,被婆婆堵在了被窝里;或王家赵家为一条小狗,差点儿出了人命;皆不是杨百利“喷空”所需的内容。这些事都太实,杨百利的“喷空”要虚实结合,转折处要有想象力。人是在夜游,但游着游着,就钻出一个白胡子老头。但钻出白胡子老头的“喷空”,老吴老苏又不喜欢,觉得是“瞎白话”,他们就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发生在身边的张三李四的实事。但老吴老苏是师傅,杨百利是徒弟;火车头上是师傅的天地,他们聊天,徒弟插言他们不管,如转了话题或话题的方向,他们就急了。一趟火车开下来,或从新乡到北平,或从新乡到汉口,或从北平或汉口又回来,路上全是吴、苏二位师傅在说,杨百利除了往熊熊火光的炉膛里添煤,嘴一天天闲着。手闲着不会把人憋死,嘴闲着就把人憋死了。好不容易轮班倒休,杨百利便去机务段采买科找老万,想把憋了几天的话,在老万那里倾泻个干净;但老万是个采买,总往外边跑,十天有八天不在段里,杨百利十回有八回找不着他。来时带了一肚子话,走时还需带回去。憋着回去,与来时的憋着又有不同,好像越积越满,肚子马上就要爆炸了。这时更觉得到机务段当司炉是个错误,上了老万的当。这时想起弹三弦的瞎老贾给他算过命,说他为了一张嘴,天天要跑几百里,看如今这情形,倒让瞎老贾给算着了。但杨百利并没有离开机务段。没有离开机务段不是留恋在火车头上当司炉,而是妄想有一天,能从火车头上下来,到客车车厢去当茶房。茶房提个大茶壶,在车厢里走来走去,给旅客续水。续完水,扫扫地,也就待着了。而一列火车有十几节车厢,十几节车厢里有一千多个旅客;火车开往北平须一天一夜,开往汉口也须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中,一千多个旅客中,不愁寻不出个把能“喷”得来的人。但从司炉到茶房,等于换了工种,火车头和铁轨归机务段管,客车归车务段管;老万能把他弄到火车头上,却不能把他弄到客车上;别的说合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无找到,杨百利只好先在火车头上待着。杨百利觉得当司炉委屈了自己,但在哥哥杨百业的婚礼上,“司炉”二字,却派上了用场。如果老杨家成亲找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来的宾客也就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镇上打铁的老李,刘家庄贩驴的老刘等。但现在亲家是老秦,老秦这边来人就不同了。镇上东家老范来了,冯班枣东家老冯来了,郭里洼东家老郭来了,城里绸缎庄“瑞林祥”的掌柜老金也来了……本来大家可来可不来,但知老秦要借这次结亲抖抖晦气,给缺耳垂的女儿长长脸面,皆推开手头的事来了。骡子轿车,雪地里站了一街筒子。杨家没见过这种阵势,杨家的朋友也没见过这种阵势。赶车贩驴者,平日说话嗓门都很大,现在皆缩头缩脑,无人敢出头陪娘家来的客人。酒席开始,打铁的老李,贩驴的老刘,皆藏在厨房不敢露面;赶大车的老马,平日派头挺大,现在吓得说了瞎话:

《一句顶一万句》 第二部分 出延津记 第八节(9)

“家里那头马驹病了,孩子的婚事我也看到了,得赶紧赶回去。”

匆匆从巷子绕到村后溜了。这时杨百利就派上了用场。一个“司炉”,在机务段不算什么,在杨家就算有头有脸的人了。十六桌酒席中,前八桌是秦家的客座,鸡鸭鱼肉齐全;后八桌是杨家的客座,每人一碗杂和菜。前八桌酒席中,又数第一桌最为要紧,坐着秦曼卿的两个哥哥,镇上东家老范,冯班枣东家老冯,郭里洼东家老郭,城里绸缎庄“瑞林祥”的掌柜老金等。众人皆往后退,杨百利便越过众人,上去陪了第一桌。杨百利虽然当个司炉不算什么,但也走南闯北大半年,见过些世面;他又会“喷空”,说话不怵场子,上了第一桌,竟纵横捭阖起来。也许是在火车头上憋屈得太久,他把杨百业的婚宴,当成了“喷空”和倾泻的天地。吃着喝着,酒席并不冷场,而且桌子上全是他在说,别人在听。戴着礼帽穿着西服“喷空”,又跟在延津铁冶场大门口穿着打铁的衣裳“喷空”不一样。“喷”的也不是延津之事,而是从新乡到北平,从新乡到汉口,又从北平和汉口回来,旅途上发生的种种趣闻。本来他在火车上只顾往炉膛里添煤,一天到晚皆是无趣,但杨百利是在“喷空”,无趣就变成了有趣。这天,火车开着开着,轧死一个过道的小媳妇;火车急刹车停住,眼看着从小媳妇身上,飞出一只红色的狐狸,转眼之间,就跑得无影无踪。这人到底是谁呢?众人愣在那里,杨百利说,这人既不是人,也不是狐狸,是当年修铁路时,需要枕木,从东北伐了一批树,伐着了一棵仙树,这仙树是一女鬼变的,这女鬼便在每年伐树那一天,出来吓人。夜里开火车,车灯能照出五里远。火车开着开着,又眼见一个男人骑在车灯的光柱上,嘴里在喊:

“肝和肺我就不要了,把心还给我。”

这人却不是仙,是人,是邯郸一个打官司屈死的锔锅匠,在人间喊不得冤,到火车的灯柱上来喊。

秦家这边来的大户人家,也知一个机务段司炉的深浅,听杨百利在那里“喷空”,皆感到好笑。杨百利的“喷空”,适合牛国兴与机务段采买老万,不适合这些东家。说到火车灯柱上锔锅匠要心,众人皆觉得“喷”得有些张致。所谓“张致”,是句延津话,就是张过了极致,有些大发。众人没笑,倒是把城里绸缎庄掌柜老金带来的五岁的孙子给吓哭了。杨百利本来还要说锔锅匠冤死的案由,这案由和一般的冤死又有不同,精彩全在这里,但看孩子哭了,只好止住。一个酒席下来,杨百利并没“喷”痛快;但大家觉得已经“喷”得很张致了。但大家是在别人的婚宴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听了也就听了,偶尔也附和笑两声,没人说什么;“喷”着吃着,一顿饭也就过去了。大户人家的掌柜虽是虚与委蛇,杨百利也觉得自己没“喷”痛快,但在杨百顺看来,杨百利果然不是过去的弟弟,甚至成了大户人家中的一员,可以与他们平起平坐。与弟弟相比,自己一年来只跟人学个杀猪,天天跟肠子、肚打交道;现在把师傅也得罪了,连杀猪也不得,回到家里,天天受卖豆腐的老杨的挤对。哥哥结婚,同是弟弟,杨百利上了第一桌陪客,自己不但上不了头一桌,卖豆腐的老杨,干脆连酒桌也不让他上,另外给他分配了一个差事,让他在杨元庆家的茅房给人垫土;即客人上了茅房,方便完,拴上裤带走出,他赶紧往茅坑里填一锨土,遮住雪上的秽物。这也是杨元庆借瓦房给老杨时,向老杨开出的条件,瓦房可以借给你摆酒席,但要保证厨房不乱,茅房不乱。两年前哥俩儿一块儿上老汪私塾时还平起平坐,两年后已有天壤之别。何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