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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第1页)

他这话一径下去,似是也说给自己。陆攸之看着他灯焰之下的双眸愈显黑亮,面色却现潮红。他心中翻涌,明白赵慎肯说这样的话,自然是不愿相负他的缘故。

然而他此刻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默默想过一时,将双手覆在案上,把那信笺寸寸展在赵慎面前,只道:“他这信中所言,我皆无可辩驳,你若看过,即便不立时翻脸,也该从此留心。”

赵慎方才一番剖白,却未想是换来这样一句,更急道:“你胡白什么?”

陆攸之摇头笑道:“我说你不该为着证所谓真心,拿城防要事做赌。”

赵慎听他这话脸色已有些变,他不知陆攸之为何这样讲,口中只道:“既是真心,又何需自证,”半晌咬牙又道,“不错,倘若是个寻常降将被这样离间,我当会存疑。可你的心意……”

他此时的敏感是有缘故。说来这信乍然放在手里时,他并非不曾心生疑窦。只是转而想到从前种种亏欠,陆攸之都不曾恨怨,自己此时竟还疑神疑鬼,岂非相负。这一点曲折的心思变化不过一个转念,其实也没什么,是他自己有些介怀罢了;待到再听了陆攸之的话,难免更陡生愧意。

陆攸之看赵慎要发急表白,又想起他进来时的神色,底下的原委便已猜出几分。心中叹息道:“你这已是难得,何必苛己太过。其实,我实在不值你如此。”口中已止了他道:“你说起心意——重兵压城,我是不敢谈什么心意,”又道,“你从此也莫再枉付了。”

赵慎见他声音不高却容色坚决,又说出这样的话来,愣怔着不知所以。半晌才道:“你到底是何意?”

陆攸之却再不言语。

此番裴禹摆这样一道,意图是昭然若揭。陆攸之见赵慎肯这样待他,当然欣慰;可他耽心的是,他如今已被裴禹盯上,眼下裴禹或许因着还没看透他与赵慎间私下的事,用的计便也只当他是寻常反正的幕僚;可若有一日裴禹想过这层,必然要再设局以他为赵慎要挟。如今一分情重,来日便是一分危险。真有那一日时,他如何都不足惜,只是不愿陷赵慎于两难。有些打算,本也不是一日两日;而今情势,更催他当早下决心了断。方才“做赌”的话,即是旁敲侧击的提醒赵慎,又何尝不是提醒自己:他们若悠哉山野便也罢了,可身处此间,终究绕不过这些家国纠葛。

只是这些担忧若明说出来,以赵慎的脾性恐怕更要与他周全,岂非适得其反;陆攸之动着这样曲折的心思,此刻任赵慎追问,只不作答。

见他只如佛窟造像般默然,赵慎心中的翻涌又如何止息。他不知陆攸之想些什么,只看他见了信后便似突然转了性,不由道:“如何就谈不起?又什么叫妄付?你这是要撇清?难不成是因看老师还惦念着你,想要浪子回头了?”

他这一连串质问,尤其是这“惦念”两个字,激得陆攸之心中一阵酸涩,平下心绪方道:“与他何干。”

赵慎尤不肯停,又道:“那便是为着我了?是你见了这信,想起我如何困你于斗室,迫得你背了故主,而终究心意难平?”

陆攸之道:“随你怎么想罢。”

赵慎沉默片刻,突然恨声道:“罢,我本也不配与你剖白什么心意。我不曾看你这信,不是因未曾生过疑窦,而不过是为了你所言的自证真心。由此可见,你这些话并不难解,根由都是因为这人世情谊,本来不过尔尔。”

他是会错了意,兀自纠结于此。末了一句,虽说的是赌气话,可意思却颇重。直连自己听在耳中,竟也觉心颤,一时也再接不上别的。这时外间突听周乾道“送灯油”,赵慎只道:“出去!”却不防周乾已一步进来。

赵慎冷眼看他,亦知他是什么计较。以周乾的伶俐,想来是觉出内帐中意头不对。他倒不知这又是为着什么,只是想着两人不能再僵持,此时来给将军下个台阶,回头也好缓转,便道:“将军,外间卧榻已收拾妥了……”

话还没完,就听赵慎冷笑道:“谁叫你进来?况且这是我的寝帐,我凭什么出去。”

既说到了这个份上,周乾也不敢再多话,讪讪退了出去。赵慎双手紧扣着膝头,强压着不肯再发作;陆攸之垂了眉目,只看着眼前寸方的地面,也不言语。两人皆正坐不动,只被火光将影子投在壁上。

他们此刻的不豫,状似是为了这突如其来一封书信。可这苦恼的根由,实则是因着情势至今,两人间已到了须有交待的时候。

半晌,听赵慎低声道:“我方才又急躁失言,你莫挂心。只是你心中难处总不肯对我讲,我……”他声音涩然低沉,终是只咬牙不语。

陆攸之微微侧首,此时他无话可说,赵慎的神色他亦不忍去看。若说难处,他的难处便在他是围城敌军的奸细,他本不该存活于此。而这难处的解法其实从来都在,一个“死”字真要为之又有何难。只是他也好,赵慎也好,人谓之有情,便正是因为总有难下的决断。

这桩事自头一日起,其中利害曲直,两人当面辩说背后思量,都已是过了千百个回转。以两人的心智,又怎不知妄自强求的荒唐。可人心侥幸,总盼望在绝处时能有生机圜转。

帐内一时安静,起初尚可闻得赵慎的深重呼吸声,片刻后,直连这一丝声响也平复了。倒是帐外夜来风声,卷动帐幔飒飒,犹如呜咽入耳。

许久只听赵慎唤道:“源长……”陆攸之抬眼看去,赵慎也正凝神看他,可那远淡神态却仿若穿过他而望向遥遥天际,尤是那话音如一抹残阳斜照,在他心上晕染出莫名怅惘。

陆攸之不由脱口应道:“阿慎?”

赵慎却收声不语。抛却方才一腔急乱,这一刻静思之下,陆攸之的心思,他其实是能猜出几分。待望着陆攸之静默的双眸,心中几度往复,半晌复道,“源长,你走罢。”

这几字声音不高,却突如其来;似一块莹润玉璧乍然击碎在地,声如玉质,字字清透干脆。陆攸之眼前仿佛乍然见得无数玉屑飞溅,他如何也想不到赵慎竟然说出这个;他双目只觉被灯光晃得一阵刺痛,满心皆被掏空。继而耳中嗡鸣,眼前光影乱晃,心中纷乱如麻。他想说从前既有“奉陪到底”的允诺,此刻如何要他做这样鼠弃沉船的事;又想问赵慎,难道真以为他是翻覆无情的人?

他心中悸痛,双手指间如被钢针戳刺,唯有紧紧咬住下唇,周身仍止不住微微颤抖。然而惊怔半晌,终于颓然苦笑。凡此种种,其实已都不要紧。自己离去,赵慎便也再无隐患牵绊,这不正是他心所求?如今他得此一言,心中应当轻快。

他这样想着,本欲含笑应答,可只觉两腮肌肉僵硬,唇角如何亦扯不起笑来。他心知此刻神色定然异常古怪,忙别了头去,只想静一静心绪,可额角上仍止不住砰砰直跳,继而一阵剧痛。他不由皱眉轻哼了一声,止不住抬手扶额,手臂却突然被人握住。

只听赵慎缓缓道:“源长,你可听见,起风了。”他的音色本就坚实清朗,这静谧之中一字一顿愈是几乎如带了金石棱角的铮铮回响。

陆攸之只觉满心纷乱在那人手掌握持之下慢慢平复,头脑复又清醒,低低应了声道:“嗯?”

赵慎道:“到秋日了,这是西风。这风当从龙华山中来。”他轻吸口气,又道,“山中这时节,气象景致最相宜。即无盛夏浮躁,草木又尚不曾衰败,天高气爽,日光拂面好似溪水流过卵石。你此时若去山间,便可听风从西来,望水向东流。原来世间最自在无拘的,就是这清风流水。这个时节里,在我年少时,便该跟着父亲去行猎了。每每纵马疾驰,只觉前路一马平川,山河尽在眼前。归途中时父亲还常在马上撒了马缰弹琵琶,一众人唿哨作歌,简直忘形。这当是毕生最逍遥畅快时,只那时我竟未曾发觉。”

他叙说往事,神色却也不见惆怅,反令人望之而觉端肃,凝神一刻道:“世间为人,总是诸多牵绊,难得随心舒展。我如今已知其苦,却是终究不能推脱。可我既知其苦,便不该再与人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