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罗莎琳·兰德百度百科
登录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31章(第1页)

她被溺个半死,水全部呛进肺里,鼻涕眼泪流个没完,走马灯出现,却只有十岁之前爸爸的笑脸,十岁之后那些真相——他是收高利贷的,逼债的,是骗婚的,全部没有出现。被水淹过的人能短暂理解那种感受,比起肺和气管,脑袋更痛,好像水全部灌进大脑那样刺痛,什么都无法思考,被使用水刑的人无一例外都招了,她经历的这种叫“浴缸刑”,拉比耶一直在提问,这个盖世太保一直在提问,他孩童般天真的笑着,说,这不算什么,根本没什么,只是不太舒服罢了。好像人们夸张了浴缸刑的恐怖之处。他一直在提问,作为一个机器为自己的政权服务,她无法思考,也没有招,实际上她没那么坚强,没那么不屈,只是不明白这是在干嘛,她不理解,或者从未理解过这些人在干嘛,这些盖世太保闯进法国来干嘛的,抵抗运动那些人又在干什么,她没有明白过,没有理解过,于是他说什么她都不理解,她都不认。她很早以前就发现,她的脑袋已经无法处理很多更深层次的东西了,早已不愿意处理了,她的脑袋运转仅仅为了最简单的生活。

他后来问什么,她都没有回答,因为已经昏厥过去了,他抱着全身湿透,半昏厥状态的她出来,等她醒来,他苦闷的说:“你完全不认识那些人吗?”好像他错怪了似的。她说:“是的。”他又说:“那你知道什么?”她木木看着他背后的墙壁,白墙上一个小黑点,在晕眩和呆滞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好像囊括整个宇宙,吞噬了拉比耶,她说:“我只知道我爸爸死了。”一个人敲敲门然后进来,到皮埃尔·拉比耶耳边,用德语说:“她是一位知识分子,是法国有名的作家。”不是说这些盖世太保会对知识分子手下留情,只是说拉比耶非常崇拜法国知识分子、艺术家和作家,后来他和她说,由于没能实现盘下一家艺术书店的愿望,他才加入了盖世太保。

拉比耶不再询问了,他突然说:“回去吧,女士——我送你回去。”他开警察局的“轻11型”汽车送她回去,侧脸上仍然带微笑,她坐在副驾,湿衣服把座位全部浸湿,她可以随时扑过去打翻他的方向盘,两个人一起撞死在路上,但是最后她没有,他可能会从余光里看到她的手一直在抖。她下车时,风吹得湿透的衣服贴在肉上发冷,她感觉到自己抖得筛糠一样。

从那天起拉比耶开始给她打电话,开始两天一次,接着变成每天一次,很快,他要求和她见面,她每天都和他见面,在第六区、圣拉扎尔、迪罗克,他跟罗莎德琳说他如何抓捕那些人的,津津乐道他所向往的生活,经常说起他未能经营的艺术书店。每天都那样见面,她每天都猜测自己会在下一刻被抓,下一刻就会死,他那公文包里可能有一把枪,随时掏出来,她感觉自己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恐惧里。

她在离住地很远的地方和联络员见面,他要求她赴约,甚至继续和他保持联系,因为她是与被捕同志保持联系的唯一希望,她说:“不,我恐惧得几乎死。”

“但是你还没有死,罗莎德琳。”联络员这么说。

于是罗莎德琳开始记录,拉比耶每回见面给她透露的那些情报,或真或假,前线的最新战况,驶往德国集中营的囚车,巴黎的饥荒,他总是给她提供情报,甚至是在不经意间,她每回听到一点,就更担心自己的性命一点,因为他是很有理由毙掉这个疑似抵抗运动成员的人的,折磨她,杀害她。

她反复和联络员说:“我已经无法承担了。”联络员说:“你必须忍耐。”她每天都害怕,害怕他有一天对她说去“他不在巴黎的朋友的单间公寓”喝一杯,也害怕他把她送到家门口会要求上楼到她家坐一会儿,尽管他从没有这么做,但是她知道从第一次约会起,他就开始打这个注意了。可是他每回坐在咖啡馆里,总是带着跟当初一样文质彬彬的笑容,说:“您一直在变瘦,这是我不能容忍的。您怎么能不吃呢?”他能忍受逮捕别人,能忍受置别人于死地,却不能忍受她没有遂其愿长胖,她感到毛骨悚然,她感到恐惧,他给她带去的食物都被丢进下水道,她一点没有吃。她每天都和他见面,每天都做好赴死准备,时刻背部紧绷,恐惧的阴翳挥之不去,或许他知道他恐惧,他肯定知道他恐惧,他会不紧不慢的说抵抗运动的某人泄密了她是成员,看她表情如何变化,她觉得自己每天都在和疯子打交道。

她跟联络员再次联系:“我真的快要发疯,快要自杀。”每天精神绷紧如弦,每天在临界点就差临门一脚。直到那天经过迪潘街,拉比耶停下来,右手扶住自行车,左手搭住她的肩:“看,今天,我们就是在四个星期前的今天相识的。”

她的血液再次逆流了,这回比每一次都要恐惧。

“有一天,”拉比耶说,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那外科医生一样的手,“有一天我接到任务要去逮捕一个德国逃兵。我首先得和他熟识,然后再跟踪他。有两个星期时间,我每天都和他见面,在一起待上很长时间。我们成了朋友。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四星期之后,我把他带到了一扇大门跟前,我的两个同事正在那里等着逮捕他。四十八小时后,他就被枪毙了。”

拉比耶还补充道:“我们相识到那天,也正好四个星期。”

她全身发冷,麻木的说:“为什么跟我说这个?”他笑着说:“我想请您跟我到一家您从没去过的餐厅。能邀请您我荣幸至极。”说完他暧昧的看着她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她觉得极其卑俗猥琐,他请她吃饭,因为他以为,邀请她吃饭就可以使她保持一种相对健康的状态。也可以保护她免于沦入绝望,在他眼里,他就是她的保护人。她看到煎牛排和浓汁比目鱼滋滋发亮,毫无胃口,他说:“您很忧郁,而且您又瘦了,我受不了这个。”